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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未校对
栖梦街
山尾悠子
那天,镇上的谣言散布者之一——“噬梦虫”獏又一次徒劳地自剧院下层角落里攀爬而上,因为气血不畅,爬到半路,他开始感到头晕目眩。
剧院停止运作至今已有数月。别的同伴们早就对此死了心,纷纷转移至别的辖区。地板上积了厚厚一层灰,留下的脚印全是獏一个人的。乌黑的玻璃圆顶棚上,覆满了错综复杂的浮雕。采光小孔密布其中,微光透过无数镂刻的间隙,在圆顶极高处交错反射,使剧院的空间显得宏大而宽广。然而最近,这些光线中竟也有尘埃漫舞。位于地下的后台,现在只有几个杂役在酣睡。獏独自攀爬着弃置多时、阒无一人的观众席旁那长长的阶梯,半路上出现了贫血的症状。他再也支撑不住圆形的身躯,猛地停下脚步,阶梯座席和圆柱便在他的眼前迅速褪去色彩,嬗变成黑白二色;阴暗的雾气从四方袭来,互相推挤着,在视界中央形成一个闪烁的白斑;耳际听得血液流动,沙沙有声。獏感觉有些力不从心,拖着沉重的身躯,一步步地向上挪着。他推开西大门,外面已是夕阳西下时分。
这是一个漏斗形的小镇。
獏站在剧院前的广场上,广场就是这漏斗的底部。傍晚的小镇空寂静默,还沉浸于梦乡中,路上不见半个人影。站在底部,放眼望去,钵形小镇尽收眼底。不计其数的道路就像海星的触手,以剧场为中心,呈放射状向四方延伸,顺着小镇的坡度缓缓爬升,又在漏斗上缘突兀地中断——那儿也正是小镇的终点。半球形的天空好似通过鱼眼透镜看到的映像,挂在圆圆的地平线上方,而天空的东部正渐渐黯淡下来。在这个时间,只有噬梦虫是不睡觉并且在活动的。除獏之外的所有同伴,均带着各自收集来的谣言,走在往漏斗小镇上缘地带集中的路上。
噬梦虫的工作,就是先收集镇上的谣言,然后再将其散播。噬梦虫分散在镇上的每一个角落,用一整天的时间来收集自己辖区里出现的谣言,一到傍晚,他们便转身背对着自己所在的道路的起点,各行其道地顺着石板路的斜坡向上攀爬。铅灰色的路上寥无人烟,他们的背影远看上去就如同橡子一样,贴着墙根,在阴影间移动,偷偷摸摸地攀爬着,最终抵达小镇最上方——漏斗的边缘。噬梦虫们沿着这条边排成一个大大的圈,一边俯瞰小镇底部,一边将双手拢起,凑到嘴边。黄昏的微风吹拂着他们的后背,谣言便借由悄声细语向外流淌。
……起初并不能真切地感受到镇上的变化。阳光斜照着无人的小广场,尘土安静地躺在罅裂的喷泉水池上,街角钟楼的古旧时针无声地铭刻着逝去的时间,人影潜藏于各家各户紧闭的百叶门后。鸦雀无声,万籁俱寂。在这样的一片寂静中,一声无主的私语倏地自某个街角飘然而至。没过多久,声音就像蝙蝠似的在空中四处纷飞飘荡。不知几时,那声音一分为二,又增加至三,嘁嘁喳喳,带着奇特的声调,抑扬顿挫地诉说着这个镇上的流言。不多时,这些声音便溢满了街上的每一个角落。它们悬浮在半空,渐渐流动起来,一点点增多,顺势流淌,充溢大街小巷,沿着斜坡如水流般徐徐滑落。小镇上的人们躺在各自的床上,眼睛睁开一条细缝,聆听这些声音讲述的谣言。獏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参与这噬梦虫的仪式了,像他这样不参与仪式的半吊子噬梦虫,镇上以前从来没有过。不能去完成任务的噬梦虫就不算是噬梦虫,那么,不是噬梦虫的话,我又是谁呢?獏正呆呆地站在布满裂缝的石板路上思考这个问题,忽然间,他仿佛听到斜坡顶传来几声模糊的响动,心头一惊,便侧耳细听起来。
以剧场为中心的圆形广场的四周,是呈放射状延伸的繁华街道。在这些街道的无数街口的另一头,有什么东西正急切地逼近。这声音来势汹汹,如同海面上涌动的海啸,远远听去,簌簌作响,仿佛有一大片行军蚁在迫近广场。獏顿时慌了神,因为他发现,这是噬梦虫发出的声音。昨晚之前,獏都是在漆黑一团的剧院里四处游荡,借此消耗一整天的时间,这是他每天的习惯。因此直到现在,他才注意到每个傍晚沿着漏斗状小镇的斜坡倾泄而下的噬梦虫无穷的声音,而且这些声音必然会由各个方向灌入小镇底部,到那时,窃窃私语的声音会被重叠上无数次,涌进漏斗下方狭小的空间,堆叠压缩,音量随之放大,甚至具备了一定的破坏性。有谣传说,广场石板的荒废,就是这些声音长期侵蚀所致。有一次,一个得了严重失眠症的老杂役置小镇上不成文的规定于不顾,天还没黑透便来到剧院广场。结果到了晚上,人们发现老人身处石坪正中央,翻着白眼,双手紧捂耳朵,痛苦地挣扎着。一听到那些想要靠近他的人发出的声音,老人就快断气般哀号起来,叫着“声音,声音”,咬断舌头,口吐白沫,悲惨地死去了。
眼看着声音自四面八方压叠成轮状,逐步迫近,獏甚至能听到从数万只羽虱的嘤嘤声中洒落的只言片语。空气开始流动,他感觉到无数细微的震颤,于是急急忙忙地朝自己的巢穴所在的那个斜坡跑去。
“玫瑰腿”的出逃、回归以及变身
獏的最后一个谣言,是在“玫瑰腿”舞蹈演出的那一天得到的,那天也是剧院最后一次公演。
就在晚上的演出快开始之前,舞女们乘着夜色玩起了集体失踪——獏后来得知,她们最终还是被人捉了回来。于是在子夜临近时,獏去了剧院。剧院是模仿小镇的构造设计建成的,大厅造得像歌剧院,有一个圆形顶棚。长长的阶梯一直通到剧院最中间被钵状观众席环绕的下陷式舞台,沿着阶梯再往下走几步,打开位于舞台中央的翻板,便是通向地下后台的竖井式入口。这个剧院不论是演员休息室还是化装间,附属设施全都设置在舞台下方,地面上的部分就只有大厅而已。狭长的竖井里点着油灯,穿过竖井下到后台,感觉就像是到了灵堂。那儿的“演出家”们个个眼球充血,一如树蛙,正兴奋地大声讨论着。
“如今正是我等舞动之时啊!”一个人喊着,“就算没有舞女的‘腿’;只要用上‘语言’,也是能够掩盖我们带笔茧的手,还有因为不运动而虚肿的腿的!”
每个人都拍手叫好,出声赞同,獏穿过这些演出家,向一个杂役打听舞女们待的房间。那老人指了指深处的一扇门。剧院前的广场上,熙熙攘攘地聚集了好些等着剧院半夜开门看演出的观众。但就这样贸然开演,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啊。獏这么想着,一边推开门往里张望,却发现舞女们统统翻倒在暗色的地板上,好像堆叠在一起的金枪鱼。在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很自然地出现了“腿群”这个词。显然,舞女们只需要两条大腿和骨盆便已足够:大腿部分光洁润泽,发育良好,骨盆部位是普通人的两倍大,而骨盆以上却是由于营养不良而极端瘦弱萎缩的上半身——舞女的身躯就是这样畸形。虽说獏对此早已见多不怪,但看到这一情景,观者还是会被某种绝对意志——这种人为畸形躯体的缔造者的执念——所折服。舞女上身骨骼扭曲,都闭着眼睛,微微地张着嘴,像是死了般横在地上。(她们的脸虽然是成年女子的模样,却只有幼儿大小,发育不良,而且羸弱枯瘦。)
他们管剧院的舞女叫做“玫瑰腿”。那是因为她们个个都有一双漂亮的腿,圆鼓鼓的腰部下方,大腿和小腿肌肉匀称,脚踝紧实;相形之下,脚跟稍显纤弱。整个腿部直到脚尖,都裹着一层玫瑰色的绢质紧身裤,“玫瑰腿”的名字由此而来。但与下半身完全不相称的上半身却被整个忽略了:营养失调,加上运动不足,上身的肌肉像枯萎似的皱缩着;甚至殃及至骨,使得骨架整体小上一圈,仿佛吃不饱的孩子,饥瘦,衰弱;皮肤缺乏保养,满是污垢,肮脏的头发纠结成团。舞女们一向是沉默不语,现在的她们,知觉尚存与否,獏不得而知。将她们刻意培养成“玫瑰腿”的,正是剧院的演出家们。
据说她们曾经是小镇上的乞丐、流浪儿,甚至还有站街女。演出家们时不时地前去镇上俘获这些姑娘。基本上,她们中的大部分都是畸形,有后背长瘤的,有舌头超长的,有不长毛发的(眉毛和睫毛都不长,脸孔看上去就像鸡蛋),还有的侏儒女人,顶着一个鸟窝头,只在头发的间隙中露出双眼。将她们改造成玫瑰腿的方法是演出家的机密,但镇上有传说,他们把“语言”灌输到姑娘们的腿部,这才成就玫瑰色的大腿。每天晚上,演出家们躲在垂挂着重重黑天鹅绒幕布的舞台内,将嘴唇贴在舞女的脚心处,灌输玫瑰色的语言。随着语言的进入,大腿也相应地鲜活艳丽起来,像涂了油的鱼皮一样,光亮持久不褪,而上半身却就此渐渐失去了生气。她们在舞台上癫狂舞动的时候,上身仅仅是随着腿部的动作无力地晃来晃去,要么就是以极细小的侏儒手紧紧地扣住那巨大的腹部——真不知是那双手要扣上肚子,还是肚子反过来吸住了手。
舞女出逃的消息传来之后,追捕的命令便立即从剧院地下传遍了层层密布的通讯网,沿着漏斗小镇的斜坡,打着螺旋上升。又据说,不一会儿便有人目击到好多大腿兴高采烈地跑过一条小巷,留下一串喧笑。没花多大工夫,她们就全被捉住,送回了剧院。有一个舞女坦白了逃跑的理由(“玫瑰腿”能开口说话,这点本身就让演出家们大为震惊)。她说:“那些灌入的语言让我们的腿变得沉重起来。连我们这些末流的舞女,都觉得自己正在失语的世界边缘踮着脚尖舞蹈。”听到这些,演出家们都快气疯了。一怒之下,他们将语言从姑娘们的腿部抽离出来(据杂役们讲,似乎就是嘴贴脚心,往外吸出语言)。大腿们随即立刻失去力量,一动不动,好像死去一般。
此时,头顶舞台上脚步声响成一片。有人报告说,观众从打开的大门进来了。舞女失踪事件成了对公演的宣传,大厅人满为患。不管是钵状阶梯观众席,还是靠近圆顶棚的高层包厢,全都座无虚席。亢奋的演出家们一眨眼的工夫便冲上竖井阶梯,拉都拉不住。与此同时,大厅内如同虻虫振翅的嘈杂声停了下来,代之以演出家们演说的声音。暂且先不管到底要不要演,为了充分利用时间,獏跑回舞女的房间,推开门。
大腿们排成一列,静静地站在昏暗的房间里,走廊的灯光无力地照在她们的脚上,而脚以上的部分几乎融进了浓重的黑暗。獏的眼睛慢慢适应了房间光线,大腿们的上身轮廓也渐渐浮现出来。虽然手仍留在门把上,獏却不禁瞧呆了,嘴张得大大的。与獏的视线平行的,竟是玫瑰色的膝头,膝之上的曲线柔柔地向更上方冉冉拉伸,一直延伸到靠近天花板的那片黑暗里——那儿是巨大的、充满力量的腰部。大腿们变成之前的差不多两倍大,这让人敬畏的重量感,就像是打捞上岸的鲸鱼带来的一样,獏不由自主地摇晃着向后退却。那寄生生物般依附在腰头的上半身,如今更是被腿部吸光了生气,萎缩得仿佛猴子的躯体一般。皮肤失去水分,褪成茶色。关节在皮包骨的手臂上显得尤为突出,它们僵硬地扭曲着,长长的手指翻露在外。肌肉干枯收缩,嘴巴大开。这样子的一张脸孔,让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活物。
正在这时,从大厅方向传来好几声异样的呼喊,激起回声阵阵。这可怕的喧嚣似乎是剧院的观众们正蜂拥至中央的圆形舞台时发出的。突然,上面爆发出一阵空心肉体被殴击的声音和惨叫。前去查看究竟的杂役从竖井下来后说,演出家们全都被愤怒的观众群殴致死了,大厅里现在已是血流成河,惨不忍睹。观众们杀气腾腾地挥舞着沾满鲜血的双手,齐声吼着:“我们要看舞女!我们要看‘玫瑰腿’!”杂役的话刚完,一直站在那儿的大腿们猛然间浑身一震,仿佛母马一般,忽地活了过来。獏吓了一跳,赶紧闪开,于是大腿们顶着树根一样的上半身,一个接一个地冲进走廊,踏着东倒西歪的步子,穿过狭窄的地下通道,朝竖井的方向跑去,然后消失在通往舞台中央的洞口边。
那之后发生在舞台上的一切,獏便无从得知了。跑在最后的大腿在消失前关上了盖板,那个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席卷了整个观众群。据后来街头巷尾流传的小道消息说,那个时候,这些“玫瑰腿”,“在整个钵状观众席的底部,在每一道目光追逐的终点”,实现了“人们的梦想”。不管是用何种语言来描述,都不能让獏明白,疯狂地跳了整整一夜的“玫瑰腿”的舞步是怎样一番景象,他只能通过头顶轰响了一晚上的有力脚步声来想象。“玫瑰腿”们踏在舞台的石头地板上,响亮的步子愈来愈快。当她们的舞步逐渐从跳跃的步伐转变为奔跑后,整个速度也随之大幅加快。然而不知何时,步伐渐行渐乱,虽然轻微,但足以暗示舞台上发生了什么异变。獏一屁股坐在通向舞台的竖井阶梯上,全神贯注地聆听着舞台上的舞步声,却在不经意间被睡魔侵袭,他飘飘然沉浸在时间长河的空白之中,陷落进奇妙而短暂的睡眠里。
……獏一下子从梦中醒转,首先便注意到周围那不同寻常的寂静。环顾四周,只见后台四处都有杂役张着黑洞洞的大嘴呼呼大睡。明明只是睡了很短一小会儿,头顶的脚步声却已消逝无踪。取而代之的静穆中,密密地弥漫着无数人的气息。獏蹑手蹑脚地爬上竖井阶梯,上到尽头,再将舞台地上的盖板用力往上一推。刹那间,光的洪流铺天盖地,冲泻而至。
他所站的位置,正是数十条光之瀑布的底端。从遥不可及的大厅顶棚上射入的一道道光线,在舞台中心汇集成一点。除了这些光,剧院内再没有别的照明,剧院的空间被掩埋在沉甸甸的黑暗之下。黑暗中露出上千双眼睛,密密麻麻地环列在围绕舞台的钵状观众席上。连同剧院上部筒状内墙的那几十层,以及挨近高处圆顶棚下的那一层层座席上的无数双眼睛,全都在黑暗中睁得大大的,齐刷刷地凝视着光线聚焦的那一点。獏被如此繁多的视线压得透不过气,畏缩着低下头,这才开始注意到舞台上的惨烈情景。
那些“玫瑰腿”以圆形舞台地上的盖板为中心,挤挤挨挨地倒在一起,全都死了。上半身被下半身吸噬殆尽,躯体断面像鸡蛋壳般光洁滑溜,没留下半点痕迹。在灼热光线的照耀下,尚未冷却的肉体上白色水汽蒸腾,袅袅升空,使光线变得迷离起来。獏四下寻找演出家的影子,眼神惶惑不安,被自己突然闻到的血腥气冲得顿了一顿。那些被残杀的演出家的尸体,又被变成巨人之足的舞女们那有力的步子踩得稀烂。遍地血污中,只残余些浸血的肉块,沾附在舞台的石地板上。
就这样,舞女们全死了,死在这个剧院的夜晚。而唯一知晓培养舞女方法的演出家们也同样一个不留地死光了。镇上的人再也不能欣赏到“玫瑰腿”的舞姿。然而在那个夜晚,舞至气绝的这些大腿的美丽,当真超越了一切语言,光华四射。
獏负着落日,将剧院前的广场抛在身后,向妓院所在的方向攀爬。住在那儿的女人们称那儿为妓院,也是獏的巢穴所在。但他并不是很确切地知道妓院的方位。道路看起来都差不多,很容易迷路。信步其间,不多时,妓院定会豁然出现在行人面前(或者别的什么目的地,反正最后都一样)。妓院啦,其他住家啦,或者公共建筑等等,小镇上的建筑没有一栋是规规矩矩各就其位的,可以说存在于“镇上任意一点”。不用遵循这一规则的,只有镇中心的剧院而已。
獏所处的这条街,边上辐射出数十条大路。在大路之间,又隐蔽着无数条纵横交错的小路,像一张大网。有的路旁排列着如同空洞眼窝的窗格,还有的路旁是寂然紧闭的重重木门。各家各户的灰色外墙连绵不断。旅馆、酒店、饭店以及礼堂,加上地下秘密赌场等,散布在大路的各个角落,基本上每一栋建筑内都有一只噬梦虫住在里头。谁也不晓得人类和噬梦虫像这样共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这些噬梦虫倒是始终忠于职守,白天人们睡觉的时候收集各自辖区内的流言,再于傍晚时分在镇上加以散播,如此日复一日。但这些都是在小镇入睡后完成的,因此在人们的印象中,噬梦虫就是些鬼鬼祟祟地潜入白昼梦境的角色——他们干燥的皮肤互相擦碰,窸窸窣窣地穿梭往返于白昼死寂的街道与幽暗的房屋之间。每当夜幕降临,人们起身活动,那些点缀在路旁的煤气灯燃起暗淡的灯光,这时噬梦虫们就会结束每日的仪式,无声无息地返回巢穴。在镇上人活动的夜晚,噬梦虫几乎都在睡觉。獏晚上不怎么睡,白天总在打盹儿,玩忽职守,算得上是个异类,因而经常和妓院的老鸨和女人们聊天,彼此混得很熟。
妓院的木制望楼突然出现在斜坡前方,随即露出了全貌——一条硕大的废弃木船,或者说是漂流的木头拼搭的仿古方舟。妓院现身时天已擦黑,四面地平线上方,只留下一片绯红的残光。深蓝的天空还有一丝黄昏的微光,东面地平线上空已经可以见到这个时节的星座了。“女面鸟”从地平线上探出半个身子,边缘饰有条纹状羽毛的脸部已经快上升到天顶,悬挂在小镇正上方;北面则是一手牵斑点豹、一手执没药壶的炼金术士;南方有飞天鲸和叼着心脏的巨嘴鸟。随着这些星座的登台亮相,小镇的轮廓渐渐模糊、淡化,融入夜色当中;住宅的特征也模糊难辨。不管走多远,道路看上去都差不多。
此时,携带着流言的无数声音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人们开始在镇上各处活动,临街的玻璃窗传来一阵阵细小的手指抓挠窗户的声音,偶尔会有雨伞形状的物体掠过眼角,自高处坠落。
石板路远处的角落里,烟黑色的行道树后,以及钟楼后方的阴影中,都有人在窃窃私语。这些声音逐渐变大,那些投射在物体表面上的影子不时蠕动着,猛地一下膨胀,人影接连飞快地从中抽离,转而向路上进发。
嗜睡的侏儒做了个什么梦?
……从瞌睡中惊醒之后,首先映入獏眼帘的,是大厅另一端正指使手下收拾房间的老鸨——她三层下巴,敷着白粉,戴着金银首饰,穿着打了好多褶子的绢丝衣裙,等等。总之,凭她这副标准的窑子老板娘形象,一看便知是这家妓院的老鸨了。獏从长椅上起身瞅了瞅,大厅已不再热闹,有点冷清,一片杯盘狼藉中,只有老鸨和七八个店里的女人正在忙碌。獏一边擦去打哈欠时从眼角渗出的泪,一边在椅子上坐直。
“今天还是没收到什么新鲜流言啊。”
这个甜甜的声音冷不丁地在他头上响起,獏抬头张望,长椅背后的墙上挂着一个金属鸟笼,鸟笼里,一个侏儒抱着膝盖,一只手里捏着块吃了一半的糖霜小点心,恍恍惚惚的,像是还没睡醒。獏回妓院的时候,侏儒蜷成一团,吮着手指睡得正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来的。獏正在纳闷儿,侏儒却一下子睁大双眼,眨了两三下,看来这次是彻底睡醒了。他舔了舔嘴角沾的糖粉,开口说起话来,声音竟是又尖又柔。
“算上今天,你就有整整三个月没参加过仪式了。躲也没用。别看我关在鸟笼子里头,外面的事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一天到晚只知道睡,又懂什么?”獏反问道,“你要么每天待在鸟笼里,睡得像只老猫,要么偶尔醒上一会儿,跟人讲讲你做的梦,不是么?”
“我连你出生那阵子的事都知道呢。”侏儒回答他。这个丑陋的大号婴儿做出噬梦虫所特有的河马式鬼脸。虽说他成天待在鸟笼里,不过胜在活得够长,镇上的林林总总,这几十年里听说了不少。
“你成天只知道在那儿杵着不动。而我为了得到新的流言,把腿都累麻了,这种辛劳你怎么能懂呢?我都累成这个样子了,还是弄不到新的流言,你就别拿那些陈谷子烂芝麻来挤兑我了!”獏气愤地冲侏儒大声吼着。
侏儒挥挥手止住他的话,又满不在乎地继续说道:“你每天晚上都婆婆妈妈地去剧院,又两手空空地回来。你可知道,在剧院的舞台下,正暗中进行着好多阴谋呢。”
獏大吃一惊,闭上嘴巴不出声了。侏儒露齿而笑,从绣花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方糖,用门牙啃着。
“我是历史遗留下来的次品噬梦虫,不过等上了年纪,大家都一样。你不知道,就让我来告诉你吧。剧院现在正为将来的一出大型公演做秘密准备。何时演出,何种内容,诸如此类,没人知道。就连前期准备是谁负责的都没人知道。(剧院的演出家都死了,只剩下些什么都不会的杂役。)总而言之,可以肯定的是,有那么‘一位’正在着手进行这些计划。传说那‘一位’打算把整个镇上的人都叫来看这出特别公演。”
侏儒的这些话实在是让人意想不到。
他得意忘形地唠叨着,说话间手也不闲着,不停地将碎冰糖、糯米糍和各种形状的砂糖点心扔进嘴里。可能是出于好玩吧,醉醺醺的老鸨和店里的女人们还真拿这古旧的青铜大鸟笼当回事儿了,鸟笼里有一角堆满了她们给的零食,有糖块儿、蛋白酥皮、果酱,还有浮着一层黏糊糊的油脂的奶油。
谁也不知道侏儒是在哪里出生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这家妓院的。要是问老鸨,她只会告诉你,那个小矮人很早以前就一直在大厅墙上的鸟笼里待着了,时间久远得谁都记不起。有的人说,侏儒是从蛆虫和污物堆中蹦出来的。又有人说,他是自然而然出现在鸟笼里头的,在里面诞生、成长、老去,这辈子就没跨出过鸟笼。这古色古香的鸟笼只有一扇拳头大小的栅门,底板是封死的,侏儒要出去,就只得通过暴力破坏笼栅。
……片刻之前还兀自说个不停的侏儒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嘴巴半张着,又突然睁开双眼,一口吞下捏在手里的那块吃剩一半的蜂蜜点心,这才算吃完了。
“反正‘那天’是越来越近了。围绕‘那天’进行的那么多阴谋,你居然半点都没察觉,这样也算是噬梦虫?”
此时,大厅中央正被女人们伺候着大吃大喝的老鸨突然朝这边别过头,恶狠狠地叫道:“啰里八嗦的吵死人了!吃我的用我的,还这么不懂规矩,就不能安静点么!”接着又骂出了一大堆诸如此类的脏话,气势汹汹的,把侏儒吓坏了。他像只遭虐待的小动物似的,眼里含着泪,畏畏缩缩地不住舔着舀奶油的小手。过了一会儿,他再次闭上眼睛,原来是又睡过去了。
侏儒,略带罗锅的小矮人,长着婴儿的小手指和皮肤皱缩的大头。他在鸟笼里做了个梦。
梦里的侏儒身处水中——黑沉沉的水中。他躺在阴沟底部,四肢蜷成一团,被一个大泡泡包裹着,在水中上升。无数气泡伴随着柔和的“咕嘟咕嘟”声回旋在他周身,渐渐融为一体,轻飘飘地向上浮——等侏儒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浮在水面上了。大泡泡浮上来后就破掉了,小矮人正漂在深不见底的水面上。这是夜晚的大海。他拨开微温的水向前游。温暖的夜已呈去势,黑暗正被渐渐稀释。侏儒发现,在他前进的方向,遥远的海平面那头一点点地明亮起来。他还看见数十条水道冒出水面,飞溅着水沫,朝海的尽头奔流不息。这些奔腾在海面的水道最后全都收缩成水平线上的一个点,极目处,有个影子正朦朦胧胧地逐渐显现,他努力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侏儒眺望的方向,海之尽头与夜之尽头露出了一条红宝石岸线。婚礼的无尽夜宴终于到头,迎来了黎明。那道光明的彼岸披上天边的曙光,遥遥矗立于水平线上。
小小的侏儒做了个梦。
……侏儒被一阵嘈杂声惊醒,猛然睁开双眼,天花板上的灯摇晃着,在大厅里投下无数散乱的影子。地面上滚满四处乱转的珍珠,声音又干又涩,其中掺杂着女人们仓皇失色间下意识发出的尖叫。原来是老鸨那五条项链的系绳断开了。老鸨勃然大怒,一把推开才吃了一半的晚膳(菜单是带有胡须的鱼做的冷菜和海虾料理。放鱼的深碗里也有几颗珍珠正兀自打转),掀开椅子站了起来。这下可好,只见大把珍珠从她膝头裙子的褶皱里往外蹦,让人目眩。
厅里到处都是大粒的珍珠,华丽地四处乱弹,老鸨的詈骂和女人的刺耳尖叫混在一起,转瞬间,整个房间的局面便一发不可收拾。混乱中,有个穿黄衣服的女人下了楼梯,跑来告诉老鸨,屋顶阁楼出事了,让她快去看看。于是老鸨气冲冲地一路乱踢着珍珠,跟在那个女人后面出了屋子。当然,獏早就赶在那个女人前头冲了出去,把侏儒一个人留在身后,由着他继续做梦。
屋顶阁楼的天使发生异变
……生有白色羽翼的天使在阴暗的阁楼内挤作一堆。“最初带到这儿来的只有四五只而已,不知不觉竟然增殖了几十倍,真让人感到棘手。”老鸨恨恨地说,又命令手下,“拿灯来!”一个女人递过一盏灯,随着灯光的移动,房间中部被照亮,四下里,蜜蜂振翅似的骚动声越来越响。
天使长着一张张东方人的脸,吊眼梢,虽似年轻,却又奇异地皱纹满面,让人忍不住会联想到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胎儿。它们都套着白色棉睡袍似的东西,细看之下,似乎从来不洗,已经脏成了灰色。四肢和翅膀根沾着厚厚一层分泌物形成的污垢,油腻腻、黏糊糊的,如同蜂蜡,散发着一股冲鼻的味儿。天使们忘乎所以地争论着什么,彼此之间指手画脚的。从它们乍开乍合的唇齿之间吐出的仿佛是刺耳的风声,与其说是在交谈,不如说只是从牙缝中挤出一些嘶哑的音节而已。
“这些家伙啊,不会说人类的语言。”老鸨说着,一边晃荡着鸵鸟毛下沉重的乳房。獏之前寻思,天使本应是神派至人间的信使,如果不会说人话,想必也就无法完成任务吧。结果一看,妓院里的天使居然是这种不通人言的低级生物,那先前的想法肯定是错的。老鸨疾声怒色道:“这副样子,怎么可能招揽到客人!迫不得已,只能将它们先扔在这儿。”说话间还抓住其中一个的腕子扯近身旁,拽着它上上下下地看。然而那只天使忽然间露出龌龊的牙齿,像是要一口咬过来,后背发出爪子挠金属板的杂声,另一个脑袋也别了过来。原来两只天使像是暹罗双胎似的后背长到了一起,其间乱糟糟地支楞着四根畸形的翅膀。老鸨手指着它们逐个儿解释给獏听,獏总算是明白了个大概。屋子里的天使,在身体的各个部分都有粘连,像正在交换细胞核的草履虫一样,无一例外。其中有一半以上是躯干长在一起,较之暹罗双胎更像双头儿的也有不少,甚至有五六只长成一大团、分不清哪儿是哪儿的。按老鸨的话说,这是在狭小的空间内过度繁殖的结果。
老鸨之前曾带了个猎奇的客人上到阁楼来。架不住老鸨推销天使的热情劲儿,客人动了心,挑选了一只长得最俏的,然后带着那只天使回到下面的房间,万没想到后来居然发生了那种事。客人的朋友说,这天使是有一只便会生一群,把客人吓坏了,拔腿便走。老鸨觉得面子大损,那之后就没给天使喂过食,把它们关在房间里。
“结果居然还是没死,它们自管成对交配,一个劲儿地繁殖,把空间都填满了。别的就不说了,弄得这儿恶心得要命——呀!”老鸨突然叫起来,穿黄衣的女人指着一只天使,后者眼珠已经不转了。老鸨轻轻踢了踢它的指尖,“唷,这一只没气了!”
凑近看它,只见这具尸体的下眼睑仍在不停地抽动,四肢已经僵硬,在地板上缩作一团。除此之外,其他地方也横七竖八地陈列着不少尸体。
“这些家伙的生命力还没强到可以不吃东西活下去啊。都贴得太緊了,又那么能生彼此身体里的毒素越积越多。”
老鸨咂着嘴,吩咐手下的女人把尸体弄走。她们抬起一具尸体,结果牵动了粘连其上的另外两三只天使,它们大声哀号,引得房间中其他的天使也纷纷倒伏,缠到一块儿。伴随着突如其来的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生在同一具躯体上的五六只翅膀一齐扑打,拍击着地面,在房间里扬起阵阵灰尘。老鸨一行人受不了这样的环境,赶忙退出房间。
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往下走,獏问老鸨:“说是成对交配,天使到底有没有性别之分?”老鸨带着匪夷所思的神情回过头,“没有又怎的?你还想弄一个替你生孩子不成!”
不过她随后就详细教给獏分辨天使性别的方法,细致入微,面面俱到。可獏听着听着突然感到发困,好像被侏儒的嗜睡症传染了似的,脑袋里迷糊一片。半睡半醒间漏听了一大半。很不幸,隔墙有耳,这些话被别的噬梦虫听去,獏被抢了先机,因此第二天还是没能参加傍晚的仪式。
小镇传说·关于星星
小镇的夜空就像天象仪上的人造星空,是一个半球形,罩在小镇上,缀满了摇摇欲坠的星星。
这儿的星星是为了构成星座而存在的。它们并不是各自独立的,而是几十个、几百个,密密麻麻地连成白线,每个季节的星座都不同。人面花、飞天海豚、夫妻蜻蜓、吹笛男、标示空气流向的风向鸡,等等,各种轮廓不一而足。这些带有蚀刻铜板画风格的兽人虫鱼画像,比弗拉姆斯提德的星球图谱里所画的星座群要大上数倍,甚至数十倍。“牧神”是最大的星座之一,它全部出现在天顶上时,西边地平线可以看到它长有胡子的脸,而它那带距②的脚能伸到东边地平线,舒展开的身子沿着半球体的弧线,铺满了整个天空。像这样的白描人像或兽类图像嵌在小镇的夜空上,整整一夜都在转呀转的。
这些面无表情的星座满满当当地占据了这片夜空,让人感觉不安。明明只是些没有生命的星座,可一到晚上,只要抬头就定能望见那么多庞大的人脸和兽脸。这幅景象萦绕在人们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实在是折磨。所有的星座,不是以冷漠侧脸示人,就是惝恍迷离地盯着远处的某一点,却没有一个星座俯瞰这座小镇。但镇上的人每每举目,便一定会对着星座中的某一张脸,着实无奈。
很早便有谣传说,星星每次出现在天穹时,都会略作变化。比如脸的角度比之前夜略有改变,或是表情有点不同。这些变化一开始都不易为人察觉,只有那些眼尖的噬梦虫才看得出。但后来,改变愈加明显,终至猝不及防。本来素面朝天、不加修饰的处女神,某天夜里,腰上突然多出了一条宽腰带。最近一阵子,前天晚上还是端正严肃的希腊女神侧脸像,第二天夜里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时候,居然就变成了双眉颦蹙的正面像。诸如此类的事情已是家常便饭。变动剧烈的时候甚至发生过这样的事:分别占据天空北部和南部的喂山羊的女子与操纵蟋蟀的魔术师,到翌夜再看,山羊和蟋蟀已经离开各自的主人,在夜空中央热情地纠缠在一起。人们见此情景,不得不承认这些星座并不仅仅只是一些轮廓和图形,它们有着各自的意志(星座的意志)和感情(星座的感情),过着星座的生活。最近的星象似乎有些紊乱,地上的人们对此颇有微词,认定是这些星座在嘲弄人类,不拿人类当回事儿。
星星无休止地从星座中分离、流泻,划破夜空。拖着一条条雪亮尾巴的流星,永无止境地坠落,像是玩具珍珠,时不时爆裂似烟花,化成银粉,洒在黑幕之上,残片曳着火光,渐次陷没于无光的地平线下,空余一股白色水汽如烟般冲天而起。
不知道沉没在地平线之下的星座,白天是不是还活着,反正到了晚上,那些星座仍然以白线描绘出壮观的图形和轮廓。它们纹丝不动,保持缄默,那些空缺也被一一填上。流星化作细小的白点,四处匆忙奔逃,就像是天上的虫子。至于小镇上空天体何以如此运行,其规律是否有某种意志参与其中,人们则无从窥测。不过,任谁一见之下都会明白,星星也好,星座也罢,其实全都和宇宙无关,它们从属于以小镇为中心的巨大半球形天空表层。这实在是太诡异了,这片奥秘得有些蹊跷的天空,让人们不由得联想起机械构成的天体。镇上还谣传说,拨动这机械构造中心部分的滑轮的那只看不见的手,肯定是“那一位”的。
小镇传说·关于大海
镇上没有人知道镇子外有什么。
浅漏斗形状的小镇,外围是一片荒野。据说不管朝哪个方向,只消一刻不停地走上十天十夜,就能看到海。虽然有此一说,却没有一个人亲眼证实过。又据说,泛着水沫、靛蓝靛蓝的海中央是一片圆形的平坦大陆,大陆中央像肚脐似的凹进去的那块就是这座小镇。
曾经有过几个人想找到平原的尽头,以验证传说的真伪,可到后来一个都没回来。为数不多的几个途中折返的人,入魔似的向人们述说了路上的所见所闻。跨过小镇的漏斗边缘,向外迈出一步,便是一望无垠的平坦荒野。和漏斗内侧那条虚有其表的地平线所圈起来的狭隘世界不同,这一片圆盘形的荒野,连绵至真正地平线的彼端。在荒野上一直走下去,沿途所见,多是稀稀拉拉的野草,随风一浪一浪地起伏,一直生长到荒野的尽头。除此之外,便只剩从地平线这头飘至那头的七色带状云彩。
——黄昏将弧形的地平线烧得一片火红。暮色渐浓,深红色的圆环边缘哧哧地吐着火舌,宛如日蚀时的日冕。天地间只有孤零零一个旅人,他惊恐万状,与遭野火围困的野兽感同身受。夜幕降临荒野大地,远方的火环渐渐退散,天空风起云涌,隐隐有呼啸之声,被恐惧压倒的旅人在这片大气之下发足狂奔,直至失去方向,在夜晚的平原上游走。有的人也许幸运地回到镇上,有的人却就此下落不明。或许存在这样的可能:他们一直跑一直跑,最后便到达了纯白峭壁连成的海岸线边,他们一定是看到有什么东西在这片泛着白沫、靛蓝靛蓝的海那头——那充斥着碎浪咆哮的空间那头。可是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然而,从外面来的人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有浅黑色皮肤和乱蓬蓬头发的商人们,穿越荒野来到镇上。他们贩卖贵重的香料和酒,要是问他们荒野外面是什么样子,他们就光是微笑,却并不作答。商人们使用一种只有同伙才懂的异国语言,打着手势作交易。货物卖完的时候,他们便动身再次穿越荒野,回到来时地。只是没有人知道究竟是回到何方。有一次,一个噬梦虫跟踪他们,从清早出发没走几个小时,天光大亮,商队在荒野上走着走着,突然就不见了,仿佛消失在烈焰熊熊的阳光中。
镇上自古便流传着关于海的传说。总有一天,海会漫过平原,向小镇推进。那天晚上,海会在黑暗中越过边界,侵入内陆。海会将那圈燃烧的地平线环吞噬净尽,然后向内漫过平原,步步进逼,地平线环越缩越小,最后就会退入小镇。而那片海,会将小镇困在掌心,汹涌地卷过漏斗边缘,冲小镇最低处奔流直下。怒涛珠玉四溅,打着卷儿重重地砸落,整个小镇将变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激流彻夜肆虐,冲垮一切物体,直到次日清晨,太阳从永恒的水平线那端升起,波涛才渐渐止息,世界迎来一个沉默的黎明。浑浊的太阳会有些膨胀,呈半透明,它投下惨白的光线,照耀着恢复了亘古不变的表情的世界。斜阳西沉时,那些星座会依然如故地从茫茫水平线下升起。以上都是只有“那一位”才能领悟的小镇传说。
“闭室”之女
有一天,獏来到剧院,发现正面的入口被内侧的门闩锁死了。獏生起气来,敲打着门板,大声呼叫里头的杂役,可是没人回应他,他将耳朵贴上门板,探听内里的动静,却发现似乎没有半个人在。第二天,第二天的第二天,剧院还是入口紧闭,推也好,踹也好,大门都纹丝不动,静静地立在那儿。獏仍不死心,连着好几天跑去剧院。到最后他终于弄明白,原来是自己被拒之门外了。他没有精力去重新寻找新的辖区,于是在妓院里浑浑噩噩地混了一天。当然,关于剧院被人反锁、谁也进不去的谣言,在那天傍晚便立即传遍了整个小镇。到底是谁干的,里面到底在干什么,这些事情就连噬梦虫也不知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由“那一位”主办的公演的上演日期是越来越近了,大门紧闭是为了准备即将到来的公演才采取的措施——这些谣言在暗地里四处散播着。
然而,獏对剧院彻底丧失了兴趣,窝在妓院里不出门。不是躺在侏儒笼子下的长椅上打瞌睡,就是在宽畅的窑子里无意识地四下走动,一副懒散度日的德行,身子也越长越圆。嗜睡的侏儒和从前一样,一个人躲在墙壁一隅织造语丝,编结梦境。老鸨眼里只有生意,除了窑子里的事,其他一概不管。无论在目不能及的小镇背后有什么样的阴谋正在展开,或是什么样的意志正在操控,至少目前看来,都对窑子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影响。怠惰的日子里,獏的体重一点一点地增加。
妓院有一间屋子叫做“闭室”。虽说是“闭室”,其实不用钥匙也大致看得到内里的情形,“闭”字用得相当牵强。不过这个优雅的名称还是在子的女人们口中一代代传了下来。
踩着窄小的木梯向上走,越过曲曲折折的游廊,再穿过幽暗的回廊,那间屋子就在西北角的尽头。越是靠近那间屋子,外界的杂音就越小,好像有人调低了音量,渐渐地细不可闻,最后戛然而止。门缓缓地、无声地打开了,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满是尘粉、略带绿光的清冷空间。
它像是一个不属于现实世界的异次元空间。屋中的光线有些偏移,因此屋里的景致看上去也都有些偏移。远端的窗子附近,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外面的景色当然也完全看不出。屋里密度较大的那部分空气沉淀在地板上方,好像落在水底的杂质,显得有些肮脏。这不洁的空气像是生了霉斑似的,和久放的面包上长出的绿霉一个颜色——暗淡的青绿色霉斑这儿一簇、那儿一簇地闪烁着微弱的磷光。站在门口朝里打量,这屋里的光景,仿如一张褪了色的老照片。
……那个女人保持着静止的姿势,好像被吊在半空。她的双手如同跳舞似的伸向空中,全身只有右脚脚尖轻触地面,躯体扭曲成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她的下巴朝后仰着,长长的头发散乱地盖在脸上,因此光站在门口,是看不见她额头上被子弹击穿的圆洞的。十年前,这个女人在这间屋子里被人枪击。十年前的那天,女人的老相好推门步入室内,发现女人站在屋子正中间,回过头,冲着那个男人笑。男人开枪后跑了,就此下落不明。子弹穿过女人头骨的瞬间,房间内的时间停滞了。男人夺走了女人和屋内的大部分时间,剩下的则不再流逝。不过据老鸨的话,这儿的时间并非完全停止,只不过流逝的速度极其缓慢,肉眼几乎看不出来。女人向后仰倒的身体和地面呈四十五度角,达到这一状态用了十年的时间。开始那几年,客人们和店里的女人还时不时地跑来瞧稀罕,但等新鲜劲头一过,现在基本上没什么人会特意跑来这边。
侏儒时常邀请獏同去“闭室”。每当这时,獏都是抱着鸟笼,踩着窄小的木梯向上走,越过曲曲折折的游廊,再穿过幽暗的回廊,来到那间屋子。推开门,在地板上坐下,将鸟笼搁在边上。两个人托着腮帮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女人。一条长长的血水混着黏液从她的嘴鼻迸出,牵着丝,在半空中静静地凝结着,漫长的岁月使它已经转成青绿色。有谣传说,那个男人在“那一位”的帮助下,已经远渡到海的那边。等到女人完全倒下,等到女人完成这死亡的旅途,也许还要再花上十年时间吧。到那时,男人会不会回来呢?他回来后,失去的时间是不是也会回来呢?
“这就全看女人那时的心情了。”侏儒说。不管怎么样,谁都无法确定女人是不是立刻就死在被打中的那一刹那呀。
浮游生物的下降和沉寂的羽毛
那天晚上没有风,夜空突然下起了羽毛。
妓院里,最后一个喝醉的客人刚好踉跄着消失在无数道门中的一扇后头,大厅里只有老鸨和几个没人要的女人,加上侏儒和獏。侏儒从白天起就一直在睡,快到半夜时总算是醒了过来,在鸟笼里不停地自言自语。
“夜深了,空气越来越重。”侏儒嘟嘟哝哝,不停地抱怨着,“特别是像今天这种夜风绝种的晚上,沉重的空气在体内积淀,血浓度都上去了。我再也受不了了,真是累死人了……年轻时,空气的这点分量根本就感觉不到呢……”
一阵含糊不清的女人声音先人一步进入大厅,早归的客人携着送别的女人一起出现在大厅对面的宽梯上。女人喝得烂醉如泥,一手攥着客人的外套下摆,好像扯着条尾巴。他们下到一个转角,女人冷不防松开手,跌跌撞撞地大步来到窗边,把脑袋伸出窗外面。
“羽毛!”她喊着。大家抬起头,朝转角抬眼望去。窗边的女人回过身,眼睛、鼻子和嘴扩张成“O”字形,都塞满了白色的羽毛。她顷刻间就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双膝软倒,从宽梯上滚落至地面,身体不再动弹,原来竟已死去。老鸨只看了她一眼,便立即上前关了大门,又插上门闩,说:“今晚是回不去啦。天上下羽毛了。”
那个客人有气无力地抗议着,重新找了个女人来捉住他外套的下摆,拖着步子又回到二楼。
“不刮风,开始下羽毛了啊。”侏儒小声说道,“今晚这镇子里还会死更多的人……”
獏听人说起过,也是像这样无风的夜晚,小镇下过好几回羽毛。纯白的羽毛微微翘着,在夜空中纹丝不乱地笔直下坠。远方某个建筑物的一间屋里,无数羽毛从破裂的羽毛枕头缝隙中漏出,房间里白羽纷飞……那些羽毛让虚空霎时苍白,一片肃穆,整个天空都是下坠的羽毛——虽然有人这么宣称,不过根据镇上的谣言,有一种生物总是在天空极高处浮游生存,坠落到镇上的是那些生物繁殖时蜕落的东西。这些生物“不是鸟类,也不是人类”,“轻飘飘地在半空中晃荡,直立行动,还会微笑”(以上是传言),只不过没有一个人亲眼目睹过它们的存在。无风的夜晚,它们一边吸收直上云霄的人类活动的热量,一边重复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分裂繁殖。从这些被抖落的羽毛大小推测,可以认为,它们是一些和老鼠差不多大的小动物;也可将其看作是和鲸鱼一般大小的生物,躯干的一面生长着密密一层如鸠鸟胸羽的羽毛。
夜色下的道路和屋顶堆满了白色的羽毛,小镇恍若一个养鸡场。这一场景会一直持续到黎明前,仿佛有人拆散了羽毛垫子一般。羽毛静静撒落,堆起数米之深,但它们会随着次日早晨的第一缕阳光逐渐融化,就像棉花糖一样。到晚上人们起床外出的时候,地上就只残留些碎棉花似的纤维块。这点碎块继续蒸发,最终消失,不留下任何痕迹,甚至不会产生一丝烟霭。
地下室的人鱼
第二天白天,还没融化的羽毛粘在路面上,像是棉花糖机里没弄干净的白色糖屑。獏在空无一人的妓院里瞎转,在一条阴暗的走廊里不小心一脚踩空,“啊”的一声跌进一个竖井里,不一刻便翻滚着来到竖井通道尽头的一个宽畅房间。他闪到了腰,一面按摩,一面环顾四周。原来这是一个从没到过的大地下室。乍一看去,朦胧中似乎有好多透明壁板重重叠叠地排列着,一直向没有光线的深处延伸。定睛细瞧,才发现原来是无数个堆放在一起的水槽。地下室的空间被那些水族馆鱼缸大小的水槽挤得只剩下中间一条细长的通道。
这间房间只能称之为“半地下室”,四面墙壁顶部连接天花板的部分,开有几条狭长的采光天窗,从那儿透进来的阳光绵软无力,照得水槽影影绰绰。獏沿着水槽间的小径从这头走到那头,一路上挨个儿凑过去查看,只看到一缸缸死水,底下铺着极厚的沙泥,脏兮兮的,此外没见到什么生命的迹象。他不经意间一回头,却发现房中央大水槽内有一个人影在水里闪了一下,那人的眼睛亮亮的。獏赶忙来到近前,那个人影微微摇晃着,吐着气泡,随着一阵泥沙的搅动,藏在下面的尾鳍露了出来,轻轻地摆动着。獏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再看边上那些水槽,每一个槽底的厚泥中都埋着一张脸,它们的眼睛微微打开一条细缝。他本以为水槽里只有泥沙,没注意到沙子里埋着与沙子相同颜色的人鱼,而且正在睡觉。
关于地下室人鱼的谣言,獏还是听说过一些的。老鸨很爱在人前显摆自己的馆子里到处都是非人生物。不过人鱼的下半身应该是鱼吧,那它们该如何和客人做买卖?獏一直就想不通这一点。他还发现,平均每晚都会有四五个客人来地下室。为此,獏特意向老鸨讨教过,结果老鸨只告诉他,“人鱼这东西一天到晚都是湿淋淋的”,仅此而已。不过,既然他已碰巧进到地下室,再加上老鸨好像总是遮遮掩掩的,不想让他看到人鱼,现在抽身离去的话,肯定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对于像他这样好奇地东看西看,人鱼们大概早就习以为常了吧。不一会儿,它们便再次合上眼,低头往泥沙中钻去。也许是因为大部分的人鱼都在睡觉,房间里静得可怕。白昼的大地下室里,水槽的铁皮边在水底投下淡淡的条纹,人鱼将自己埋进沙堆,眼皮上下挤着,如同猫咪一样。
据说人鱼是在商人的协助下从遥远的海来到这儿的。它们乘坐蒙面黑马拉的车,穿过静谧的大街小巷,破晓时抵达妓院,在煤气灯的光线中,被安置进了地下室。这些交易全都是秘密进行的,印着海豚纹章的成捆纸币从老鸨手里转移到商人手里,通向地下室的那几道门就此关闭,同时锁紧的还有人们的嘴。但就算是铁制的大门也档不住镇上的流言。据传人鱼不是被捕获的,而是主动把自己交给商人,这样来到了镇上。
——人鱼们害怕大海。它们害怕海的碧蓝、海的深远,更害怕海的无穷无尽,仿佛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镇上的人说,它们平躺在远方大海深处水平铺展的白色沙石之中,只露出一头长发,像海藻一样直直地漂在水中,它们目不转睛地透过万丈深的海水,仰视着什么。)对海的恐惧在满月之夜达到顶点,人鱼终于逃离了大海,顺着海流一路漂到陆地。它们大概是迷上了商人在岸边发出的声音,于是张开挂着一层薄薄黏液的双臂,滑入商人设下的捕网。
獏看到昏暗的小径正中间放着一个略小略浅的水槽。于是上前查看一番,里面有一条个子较小的人鱼,正在睡觉。它一定是正在做有关远方大海的噩梦。獏凝神静听,大家都在睡觉,外面好像没有人。于是他打开水槽盖子,将人鱼从泥沙中拖拽出来。人色的眸子是沙色的,只在獏的手指触及它身体时睁了一下。它一离开水面,全身就立刻疲软无力,眼睛也闭上了。它身上的青色鳞片有一股怪味儿。獏将它放到石地板上,一直把它拖到透过天窗的微弱阳光下。这下清楚了,原来是一只雌性人鱼。鳍上有棘刺,沙色的皮肤上到处都长着鰓,正在有节奏地“啪哒啪哒”地翕动。它的全身都是细密而透明的小鳞片,光是看就让人觉得很滑溜,用手指轻轻地反向抚过,鳞片也会反转方向,留在手指尖的触感就和抚摸冰冷的鱼一样。
獏忽然发现,人鱼身体上的毛孔分泌出的半透明黏液不知不觉间竟已在地板上洇成圆形的一大摊。伸手碰了碰,黏液挂在手上,拖成一丝一丝的,气味很雕闻。獏往地上撐了一把,想站直身子,谁知人色的手游了过来,牢牢地缠上他的腕子。獏猛一抬头,人鱼那张脸近在咫尺,咧着黑洞洞的嘴正在笑。笑着笑着,它的下巴“喀嚓”一声脱裂,直垂胸口。
獏“呀”地大叫一声,用力挣脱束缚,想跑得远远的,可是没甩开那只手,于是拖着人鱼连滚带爬地逃出数米远,一边拼命蹬着抓住他脚脖子的另一只手。人鱼脑袋被一脚踢倒,“咚”的一下撞到地板,半块头盖骨不见了,眼睛跟着往里凹陷,躯干的大半业已分崩离析,鳞片也一个劲儿地往下掉。獏朝先前的竖井狂奔过去,边跑边回头张望,人鱼的指骨和牙齿从尸体上凸了出来,黏液中的尸体正在干缩成类似鱼干的东西。
人鱼可能是离开水就会自行分解吧。每天晚上都有客人来到这间地下室与人鱼相会,估计这些客人多半也不是人类。老鸨对此事闭口不谈,也多半是因为这个事实吧。獏一边揣摩着,一边在房间角落的楼梯上向上爬,已经够得到天花板上的竖井了。就在这时,他的眼睛一黑。
……待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大一角平时常待的那把长椅上。快到傍晚了,尚未梳妆的老鸨和女人们来回奔走,正做着开店前的最后准备。太阳还没下山,侏儒倒早就醒了,瞪着自己的手掌心,哼着小调。这还真是少见啊,獏漫不经心地想着,将视线转向鸟笼。突然,他想起了傍晚的仪式,腿一伸,立即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现在还来得及!”他喊道,跳到地板上,冲着大门奋勇前进。有人在他背后叫道:“今天别去啦!”
他回过身,侏儒正对他冷冷地笑着。“听不到啊……风声。”
这话在大厅另一头的玄关附近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羽毛……是羽毛……”女人们聚在门前,急切地小声议论着。人群中的老鸨将打开的大门重新关上。她用力插上门闩,宣布“今天休业”,神色很不愉快。
从这天起,无风的夜晚便一天天持续下去,每天都有下不完的羽毛。羽毛越积越多,填满了所有的路面和辐射延伸的街道的每一处空隙,将小镇变成了一座迷宫。羽毛漫天遍野,不放过任何一条小巷、通道,以及无数倾斜的屋顶。
死者的数目每天都在增加,妓院也同样如此。某天晚上,一个女人开着窗子陪客人睡觉(就是刚开始下羽毛那晚滞留下来的那个客人),堆积如山的羽毛从窗外涌进房间,将二人活埋窒息而死。自打这件事后,只要一到晚上,街上所有的门窗都关得死死的。然而到第二天早晨,还是会在街上看到一些闷死的人的手脚,暴露在渐渐融化的羽毛堆外。等一过晌午,羽毛全部化完,路上就只剩下四肢僵硬的尸体。这些尸体的口鼻中本来填满了致命的细小羽毛,不过现在都融化消失了,因此看上去有几分滑稽。
街头巷尾传遍了无声的戒严令,可仍然有人将它抛在脑后,跑到户外,结果窒息而死。这一定是有原因的,于是谣言四起,之前的还没平静,紧接着又有人传言说,这一切都与“那一位”有关。
(人死得越多,上升到上空的热气就越多。)(这一切都是那些在高空繁殖的生物策划的?)(背后黑手是“那一位”……)
(剧院公演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终于有一天,羽毛如同永冻的积雪,在阳光炙烤下也不再融化,直到傍晚,路上还有残羽。天色转暗,又开始下羽毛,新羽压在旧羽上,越叠越厚。上空那些看不见的无数生物仍在繁殖,人人都把自己锁在房间内,不管白天黑夜,寸步不出。小镇的天空不见风迹,唯有流言在四散来去。
终幕·崩溃和飞翔
那天夜里,大厅角落里的獏醒来后发现,平时挂在头上的侏儒笼子不见了。朝四周看了看,厅里一个人都没有,只听见一阵轻微的门板吱呀声从某条走廊传来。獏匆忙起身,一只手碰到一个很硬的信封,抽出一看,白色的大信封内,是一张用高级美工纸印刷的、“那一位”发出的请帖。
獏“嗒嗒嗒”地跑向大厅对角线那头,一口气冲到玄关,拉开大门,人群的喧嚣声扑面而至。妓院正门外点着灯,前来迎接的马车早就等在那儿了。
落在路面上的羽毛不知何时被清出一条仅容马车通过的车道。堆叠在两边的羽毛,只有垂直截面是白色的,子夜的空气凝重地笼罩在头顶。久未现身的“女面鸟”褪去羽毛,横跨地平线,在夜空中长长地伸展着。
窑子的人和非人都挤在马车后方的那节大车厢里,女人的手脚和长着鳞片的尾巴接连不断地从阴暗的小窗中伸进伸出。马车门被老鸨丰满的身体堵死了,獏正盯着吵吵闹闹的女人们发呆,背后突然伸过几只手,匆匆忙忙地举起他,把他塞进车窗。獏摔了进去,埋在一堆裙子的褶皱里。这时马车晃了一下,开始朝剧院进发。
侏儒仍在呼呼大睡,獏爬上鸟笼,稍稍撩起车窗窗帘,朝外打探。无论是镇上的住宅里还是街道上,一盏灯都没亮,只有马车的车灯照在路边白色的羽毛上。等眼睛习惯这种黑暗后,他远远望见无数盏灯正在从四面八方向漏斗形的小镇中心汇集。马车沿着放射状的主干道向下方推进,每一辆都满载手握“那一位”发出的请帖的小镇居民。前后车灯的间距逐渐拉近,最后无声地集聚在一起,停在了漏斗底部的剧院广场上。
最后一个人进来后,大门从内侧关上了。场内片刻之后便被热气笼罩,憋得密不透风。从钵底一直到大圆顶的最高处,呼吸吐纳凝成白汽,弥漫升腾。剧院大厅可以容纳小镇的全体居民。这次来的人比“玫瑰腿”最后那次演出时还要多,等着开演的观众们互相叫骂着,彼此希望对方能够消失,从而让自己的空间能更宽敞一些。阶梯座席构成环绕舞台的同心圆,上方的高层包厢一层压一层,一直堆到顶棚,形成一个圆筒。不管是这些观众席上,还是连接各处的狭窄走道上,小规模冲突不断上演。包厢里不时有人被挤出栏杆,“噼哩啪啦”地摔下来。下面的人本就挤得动弹不得,无处可让,于是就乱成一锅粥。掉下来的那些家伙似乎毫发无伤,踩着人头又往上爬回包厢。人声鼎沸,在大厅内沉闷地震荡,集聚成震耳欲聋的声波,其中有一个声音格外刺耳,那是噬梦虫们声嘶力竭的叫声。大家惊诧不已,纷纷转头在场内搜寻声音的来源,不多时便找到了答案。剧院圆筒形包厢的底部,林立着几十根支撑用的圆柱,噬梦虫们将安置照明用具的架子作为基点,互相穿梭往来,就像长着羽毛的甲虫,一边移动,一边大声向四处呼喊着谣言。因为即便等到傍晚,路上成堆的羽毛也不会化完,所以没人胆敢外出,傍晚的仪式同样不可能再举行。不过敬业的噬梦虫将散播谣言视作终极使命,就算是在这种条件下,他们仍通过架在高高的窗子之间的悬梯,挨家挨户地传播谣言。虽说梯子折裂、噬梦虫一头栽入羽毛山窒息而死的事件一再发生,但他们仍夜以继日地辛勤工作,今天夜里同样没有一只打瞌睡。镇上的人齐聚一堂,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噬梦虫们兴奋得唾沫四溅,眼球充血,将收集来的谣言尽数吐出。
(地下后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圆形舞台上的那块盖板一直关着。)
(据说剧院地下有个大迷宫,谁也不知道那些地道通向何处。)
(“那一位”现在是不是就在那儿?)(没准就是在那儿呢。)
(问题是今晚在这舞台上到底会有些什么样的表演?谁来歌唱?谁来舞蹈?谁来演出?)
(剧院现在没有舞女了,演出家也死光了。踏上舞台的到底会是谁?)
(是“那一位”自己吗?不会吧!)(话说剧院的杂役啊……)
“话说剧院的杂役”这句话之后的内容,獏早就”知道了,比其他噬梦虫还要早。不过他并没有将这些内容融入其他人的谣言大潮中去,反而是和坐在钵底观众席最靠近舞台那一排的老鸨等一道倾听着谣言,獏觉得这点就足以证明他已经不再是噬梦虫的一员。老鸨一行人的马车是第一个抵达剧院的。老鸨敲门后,由内向外打开大门的正是那些杂役。后面的人流不停地推搡着,老鸨一行为了占到最好的座位,沿着阶梯向下狂奔,獏被这股人流向前推,半道上揪住了一个杂役。据这个老人交待,某天他们关闭剧院大门时,听到了某个“声音”命令他们全体搬出地下的后台,并且关好舞台上的盖板,然后钉死。他们照办了,闩上了正面入口的大门。之后的日子里,杂役们每一天都在清宫除道。在此期间,钉死的盖板一直没有动过,只是那个“声音”的粗嗄哄笑声时常从板下泄出,压得低低的。自不消说,没人能自由出入地下的后台了。獏追问道:“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老人闻言大惊,慌忙移开视线。毫无疑问,在半空中回荡的“声音”就是“那一位”的真声,老人嘴里颠来倒去地念叨着“不胜惶恐啊,实在不敢当啊”,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从钵底仰望上方,大厅中溢满了类似发光地衣的磷光一般微弱暗淡的光芒,白色的尘埃飘在当中,闪闪发光。数十根圆柱支撑的黑玻璃圆顶棚上,毫无章法地装点着无数复杂的雕刻和浮雕,这些细小的雕刻群总让人觉得它们似乎在蠕动。獏坐在观众席上,努着下巴直往上看。实在太高了,照明的光线打不上去。一开始他不明白顶棚为什么会这样,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那些没有座位的人攀到顶棚之上,死死抱住一切突出的物体,顶棚因此蠕动起来。
等到尘埃落定,喧嚣逐渐平静下去,噬梦虫高亢的声音渐渐明朗,于是人们开始聆听那些谣言。
(那条环绕荒野的漫长地平线在每一个黄昏时分燃烧,仿佛千里之外的熊熊野火。)
(火须臾不停地燃烧,如同天纲地常般永恒。)(然而这些都到昨天为止。)
(火焰不再燃烧。每晚燃烧的火红地平线之环今天第一次消失了。)
(这些和“海”要入侵的传说有什么关联?)
(浮游生物经过如此规模的繁殖,必定已膨大至极。)
(晴空之下不见羽毛,晴空之上不见踪影,是否已经回归天之至高处?)
(错。据说这些生物尚未动身上浮。)
(繁殖过剩,体重猛增,因此无法上浮。)
(若是如此,为何又不见踪影?对星座的观察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浮游生物是透明的。羽毛离开躯体,便会瞬间可视化。透过透明的躯体,自然可以望见星座。)
(自主繁殖导致体重增加,因此透明生物正在慢慢下降。)
(下降,下降,终于越过了小镇漏斗的边缘,在小镇内继续下降。)
(最后沉到小镇底部,漏斗底部。)(降落在剧院的圆顶上。)
(它们对声音的侵蚀无法抵抗。)(机缘巧合?)
(海的入侵与浮游生物的下降以及“那一位”发出的请帖,这三者同时发生不是巧合。)
(为何“那一位”要请我们来没有舞女、没有歌者、没有魔术师、没有滑稽演员的剧院?)
(将镇上全体居民召集至剧院一定另有目的吧?)
(说起来,“那一位”究竟是哪一位?)
(他是如何不为人知地清扫镇上道路的积羽的?又是如何不为人知地将请帖发到镇上每一个人手中的?)
(有没有人见过他?有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谁也没看到过,谁也不知道。)(计穷力竭,无法探明分毫。)
(就算是我们噬梦虫也同样无法弄清“那一位”的真正身份。)
(“那一位”是谁?)(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小声说完最后一句“不知道”的那个噬梦虫精疲力竭地“吧嗒”一声从圆柱上栽下来。余下的噬梦虫双目半闭,嘴巴微微张开,一个个“噗啦噗啦”地摔下去,不一会儿,便从圆柱上全部消失了。坠落在人们头顶的身子格外地轻,人们意识到这是因为在那些躯壳中,声音已不复存在的缘故。
但看呀,獏不是还好端端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么?他已经不是噬梦虫了,但还记挂着以前禁止闲人进出的地下后台,越涨越高的好奇心驱使他悄悄离开了座位。侏儒还在鸟笼中酣睡,老鸨她们的注意力被其他噬梦虫吸引开了,谁也没留意獏已经不在他原先的位置上。他滑下观众席和舞台之间挖出的环沟,从那儿爬上舞台。圆石打造的舞台中央,也就是通向地下的竖井的上方,有一块盖板。他试了试板子上的拉手,没有动,原来沿着圆板周围一圈抹上了一层灰浆,将盖板严丝合缝地固定住了。他叩了叩,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于是将耳朵贴上去,也同样感觉不到有任何声音。压也好,拉也好,踢也好,一点反应都没有。獏渐渐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专心致志地对付盖板。他压根儿没注意到剧院不知何时变得鸦雀无声,一片死寂。只是一个劲儿地用手指剥着灰浆,踹得咚咚直响,忘我地与盖板进行殊死搏斗。最后,獏大声呼喊着“那一位”的名字。
“你,在这里面吧?”“你其实没有痊愈吧?”
——此刻,剧院正面大门上方时钟的指针对准了子夜零时。这台机械时钟的钟声,在大厅里响了十二下。随着一声弹簧绷裂的声音,指针骤然停摆。
“哇——”场内响起撕心裂肺的一声尖叫,剧院整个儿震了一下,在离地面很深的地底下,有东西正在崩溃。大地在低吼,建筑物猛烈摇晃着,地底好似正在塌方,不时传来阵阵泥沙崩落和爆炸的声音。舞台中央的盖板“嘭”地飞了出去,然后突然一下子喷出大量白烟。獏猝不及防地被弹向空中,身体升到顶点,又呈抛物线掉了下来。他被圆柱上的灯座挂住,身子悬在半空。惨叫和呼号遽然高涨,阶梯观众席随之向底部徐徐滑落。老鸨体态近乎球形,只见她也像球似的第一个滚了下去,无数的人影紧跟其后,顺着斜面滚落。透过笼罩舞台上方的白色雾气,獏看到舞台正在慢慢陷落,慢得不可思议。
下一波冲击是从头顶开始的。剧院中所有的眼睛一齐仰视。獏已经把衣服从钩子上解开,并牢牢地抱着圆柱,仓促间停止下爬的动作,抬头往顶棚看去。一道白色的龟裂出现在漆黑的玻璃顶棚的顶点,一开始没有变化,随后缓缓地向顶棚周边扩散,速度逐渐加快,闪闪烁烁,奔驰开来。缝隙纤细,如同叶脉,迅速扩展到大圆顶的边缘。就在那一刹那,所有动作忽然静止。
“唰——”光芒四溢,与此同时,顶棚土崩瓦解。飞扬的羽毛铺天盖地,如同往天上撒了一把银粉。顷刻间,玻璃碎片激起一阵雷鸣般的轰响,急速穿过轻舞飞扬的羽毛,宛若下了一阵骤雨。那些或生有翅膀、或长着尾羽、或尖牙利爪、或身覆鳞片、或冷血残酷的万种异形之影,俯冲向之前还攀在顶棚上的人。从上方坠落的某个东西不巧砸中了獏,将他从圆柱上扯了下来。他尖叫着从包厢第四层直往下坠,拖着长长的尾音。他想伸手抓住第一层的栏杆,但从上面飞腾而下的激流势头太猛,他根本抵挡不住,被冲了下去。刺猬一般扎满碎玻璃成的观众尸体以及包厢的残片曳着白光“噼哩啪啦”地往下掉,夹杂着玻璃碴子和其他杂碎,顺着斜坡飞泻,卷进旋涡。眼看着就要被吸到旋涡里去,獏拼命挣扎,努力让自己的头抬在表层之上。他淹没在血肉飞沫、砖石粉末和黑玻璃碎碴的旋涡中,几乎无法呼吸,苦不堪言。他扑腾着想抓住什么可以依靠的东西,一抬眼便瞅见那只鸟笼。拳头大的栅门开着,笼子毫发无伤,里面却空空如也。他还来不及看仔细,鸟笼就与他擦身而过。獏身不由己,眼见无数根支撑包厢的柱子变形、碎裂、向内弯折,将上面的观众抛掷至半空。终于,羽毛的旋涡吞没了他,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嘴里吸入了太多的羽毛,堵住了气管,无法呼吸。他眼前一片漆黑,分不清上下左右,只是一个劲儿地蹬着腿,最后一次将自己的脑袋探到旋涡外头。与此同时,一记冲击正对着他的面孔扑来,差点震裂他的鼓膜。空中鸣响的“声音”如同一只巨大的赤足,一脚将大地踩成碎片。“轰隆隆——”回音在瞬间冻结,一切的一切也都冻结了。
……人们向深渊坠落的姿态一时凝固。凌乱的投影在墙上的舞动瞬间静止;崩落的玻璃碎片、从包厢上下坠的无数人影,都在空中静止。那些纷纷乱乱的羽毛也牵连其中,冻结在飞散的瞬间。光线不再流动,崩溃的空间盈满了粒子风暴过后不可名状的微光。
獏在深渊之底睁开双眼。圆顶空洞的锯齿边缘和上方安寂的茫茫虚空映入他黑镜般的双瞳。浮游生物摧毁了圆顶,透过它们透明的身体观看天空,夜色显得有些模糊,连天顶的几个星座也都略略歪曲着。
侏儒不偏不倚地显现于天空的最中间。他化作白线描就的星座,闭着眼睛,吮着手指,像胎儿一样团起身子,徐徐旋转,渐渐地越转越快,远离了星空。在那些贴附于半球形天空表面的星座群中央,侏儒正向着更高更远处升华,缩成一个针尖,一个细小的白点,最终消失不见。
而后,星光在夜空中泯灭,凝滞的黑暗张开了它幽邃的巨口。
THE END
张妤/译
《科幻世界·译文版》200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