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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姿花传
风姿花传
序
申乐延年之事，探其本源，或起于佛陀在世，或传自神代时期。然时移世易，古风难继。近世万人所习之艺，实肇始于推古天皇年间——圣德太子敕令秦河胜，为天下安定、众生安乐，创六十六种游艺宴乐，始称"申乐"。后世之人，皆借风月之景为此艺枢机。 河胜远孙承此艺能，春日大社为神官，故和州、江州子弟奉两社神事之风，至今犹盛。 是以习古赏新之际，风流不可歪曲。唯言辞不俚俗，姿态蕴幽玄者，方可谓承艺之达人。志于此道者，当守正途。然歌道乃风月延年之华饰，尤当精研。凡少年时所见所闻、所学诸艺条目，大抵注录如下： 一曰戒色欲、戒赌博、戒酗酒——此三重戒乃古人之规 一曰勤修技艺，忌争辩口舌
第一 诸龄习艺要则
七岁 习艺之道，大抵以七岁为始。此时教习能乐，必择其天性自然流露之仪态。舞姿动作之间，纵遇音曲错漏或情急之况，亦当任其即兴发挥，随心而动。切莫苛责优劣——若训诫过甚，童子失却灵气，能乐便显懈怠，终致艺道荒废。仅可授以音曲、身段、舞姿诸基础，凡刻意模仿之技，纵使娴熟亦不当教。 大场面之配角申乐不宜登场，惟于三番、四番等初阶曲目间，择其仪态合宜者使之演练。
十二三岁 自此时节，嗓音渐成，能乐亦初悟门径，当循序渐进授以诸般技艺。童子形貌本具气韵，嗓音正值清亮，有此天赋，瑕疵自隐，优长愈显风致。然童子演申乐，莫要强求繁复摹拟——既不合时宜，亦难成大器。待其艺业精熟，则诸般演绎皆可臻善；童子清音若得妙境，更无瑕疵可言。然此风华终非真花，不过一时之华。 是故此阶段修习皆属浅易，断非奠定终生艺道之基。当借此时节天然风华，珍视技艺根本：身段求舒展，唱词循字韵，舞姿定规范，皆须精研习练。
十七八岁 此阶段尤为艰难，习艺常遇阻滞。变声既至，第一重风华尽失；身形抽长，体态不复灵巧，往昔清亮嗓音与天然风致亦随之幻灭。姿态生硬则神韵涣散，观众不见赏鉴之色，徒留羞赧困顿。 此刻修习，纵遭指点讥嘲亦当置之不顾。晨昏以气韵内敛之声练唱，心中唯存一念：“此乃终生艺道之界碑！”除却立誓毕生不弃能乐外，别无修习之法。若于此退缩，艺途即止。 音律虽本乎嗓音，然当取黄钟、盘涉（注：雅乐高低音域）为度。过度拘泥音调则身姿僵化，且嗓音亦随年岁渐衰。
二十四五岁 乃艺能根基初定之始，实为修习关键期，可谓"三体"（注：能乐三种表演形态）奠基之时。身形既定，喉韵已固。 此道存二果报：嗓音与体态，皆于此刻定型。年岁鼎盛催发艺能精进，旁人亦觉"此人艺成矣"，锋芒渐显。纵遇本流名家，亦能凭一时风华于竞演中偶胜，致人惊叹、己身亦生骄矜——此实为大害！此非真风华，乃观者惑于盛年辉光所生幻象。真鉴者当明辨：此阶段所谓风华，实乃"初心"之态。若错认作极致，效仿衰年名家的僵化套路，何其谬哉！ 纵得赞誉、偶胜名家，亦当悟此"一时幻华"，愈要精研典范。细究关节处，修习更当勤勉。若误认盛年幻华为真境，则距真风华愈远。世人多迷于此幻华，乃至真华凋零而不觉——所谓"初心"，正指此阶段。 常怀公案。若明自身艺位，本位风华终生不堕；若妄认超格之艺，固有风华亦将消亡。切记！
三十四五岁 乃艺能巅峰之极。若于此际彻悟前章诸理臻至化境，必得艺坛公认，名望加身。若此时未获艺坛首肯、名望不彰，纵有高手之誉，亦可知其未悟真风华。若未达至境，四十后艺能必然衰退——此乃铁证！ 艺道升沉自有定数：精进期止于卅五，衰退始自四十。切记！若此岁未得天下认可，断不可妄称"艺道已臻至境"，更须慎之又慎。此岁当承袭既得之艺，又明未来进境之法。若此刻未达圆满，此后欲获艺坛公认，绝无可能。
四十四五岁 乃艺道转折之期。自此方法当大改：纵获艺坛公认、艺能得法，亦须扶持优秀配角。艺能虽未衰退，然体力渐衰，年岁渐长，自身风华与观者眼中之花终将消逝。须知，非绝世美男者，纵使常人，直面申乐亦因年迈而不可为——此乃必然缺憾。 自此之后，莫再拘泥琐碎模仿。当以大方得体之风姿，从容不迫，不耗筋骨，令配角之花稍显，略作配合即可。纵无配角，亦不应再行耗费自身之细密艺能。无论如何，观者眼中无花。若此岁未失之花，方为真花——即若持五十近岁未失之花者，四十前必得天下名望。纵使获艺坛公认之能者，如此高手尤当自知，故更须钻研配角之道，莫过度耗费自身而行艰险可见之艺。此乃自知者的心得。
年逾五十 非改弦更张则无出路。古谚云：“麒麟老迈不如劣马。“然则，若得真艺者，纵繁复技巧尽失，妙处可赏处虽减，风华犹存。先父五十二年五月十九日逝，当月四日于骏河国浅间神前献艺，当日申乐风华粲然，全场观众齐声赞叹。彼时早将繁复技巧让与后辈，仅择易处稍加润饰，风华却愈显昭彰。此乃真得之花，故艺能如古木枝叶虽疏，风华至老不凋——此即老骨存花之明证。
第二 模仿技艺诸论
总则 模仿诸艺，笔墨难尽。然此乃艺道精髓，须深研其技法。凡百事物，务求纤毫毕肖——此本旨也。然亦当知浓淡取舍： 自王公大臣始，公卿仪态、武士风骨，非能企及者，难臻至境。然可细究其言、深察其行，待观者品评。至于贵族雅事，花鸟风月之趣，务必精雕细琢。 然及至村夫野老，卑贱琐事不必苛求形似。纵如樵夫刈草、炭工烧窑、盐民汲水等风致，略得神韵即可；至若更粗鄙之劳作，尤忌过度摹写——此等景象有碍观瞻，若强现于舞台，徒增鄙俗而失妙趣。当深谙此中分际：模仿之精粗，必因角色而异。
女 凡女性角色，当合年少主演者之风致。然此乃重中之重： 扮相若拙劣，则全无观赏价值。女御、更衣等贵胄女子之仪态，因难睹真容，须多方探察其举止。衣裳穿着之法，切不可自专，务求教习。至若寻常女子，因日常可见，摹写较易。然其衣衫裙裾之装扮，仅需大体合宜即可。 舞者、白拍子或狂女等角色执扇持簪（花簪等物），务必以纤弱之态执握，忌稳固持拿。着长衣袴时，衣裾须曳地缠绕，腰膝挺直而身段须柔似柳枝。面容姿态——仰面则损其容姿，俯首则失背影之美。脖颈若过于刚挺，便失女子韵致。务必身着广袖衣衫，连指尖亦不可显露。 故云"精研扮相”，实为彰角色之神韵。一切模仿艺术，扮相拙劣则难称佳品，而女性角色尤以扮相为根本。
老人 扮演老人角色乃此道之要事。因能乐之品位立显于外，故此为第一大事。 纵使技艺精湛之主演者，亦多有难获老人之姿者。例如，扮演卑贱角色之老人形貌，大抵老态龙钟而娴静，故不甚紧要。 戴冠、着直衣、戴乌帽子、穿狩绢之老人姿态，若人体不高贵，则显卑贱，不相称。若未深入修习而品位未升，则难相称。若无风采，则无趣味可言。 凡老人之举止，若因年老而弯腰屈膝、蜷缩身躯，则风采尽失，仅显老态，如此则趣味稀少。唯当全然从容不迫、娴雅而行止。 尤其老人之舞姿，乃无上大事。有秘诀口传，详述如何既有风采又显老态，须习之。恰如老树开花之景。
本面 此亦为要义。演员本是凡俗之身，本应轻松为之，然若艺术境界未达，则直面之态绝难成立。 虽可依据不同角色研习，但面色本无定规。有人强改常貌，刻意修饰神情——此更不可取。举止仪态当肖似角色，神情却须全然保持本真状态，自然端正。
物狂 此乃能乐之道中最富趣味的表演。疯狂角色种类繁多，若在此道登峰造极者，技艺必通达四方。需反复锤炼核心要义。例如凭物之类——神、佛、生魂、死魂等附身——学其体态则易得依凭。因亲离寻子、夫弃送妻等悲思而狂乱者，实为重中之重。纵使高明演员，若不分层次一味癫狂，观众亦无感动。思念所致的疯狂，当以沉思神情为根，将癫狂之处化为精华，倾心演绎，则感人至深，妙趣自生。若凭此技令人落泪，方为无上高手。此需心底彻悟。 凡疯狂角色之装扮，理应合宜得体。然亦可借角色之机，适时华美修饰，以时令之花为饰。 另言：虽是模仿，但须明要义。疯狂角色虽演凭物本质，然女角若附修罗、争斗、鬼神等，此为最劣。强作女装怒容以现凭物本意，则失观赏之趣。若以女角为本，凭物之理不通。男角附女亦同此理。归根结底，不演体态之能是为秘传，因编剧者未悟真谛。但精于此道之作者，必不妄书不合之事。持此公案即为秘传。 直面之疯狂角色表演，非至极境则难臻完美。神情若不肖似则无神髓，强改神情则不堪观。可谓模仿之奥义。重大演出时，初学者当慎择。直面要义与疯狂角色要义二者合一，将妙趣凝于精华，何其关键。需勤修不辍。
法师 此角色虽属能乐之道，却因罕见而不必过度修习。庄严僧正及僧纲等高位僧官，当以威仪为本，研习其端肃之态。至于法体、遁世、修行之身，既以抖擞苦行为本，则须着力呈现深沉思悟之姿，此乃关键。然依命题角色所需，偶有破格演绎之妙法亦无不可。
修罗 此角色亦属一类。纵使演绎精妙，其趣味之处却罕有，故不可仅止于此。然若将源氏、平氏等名人事迹融入花鸟风月之中演绎能乐，则最为妙趣横生，此处尤须展现华丽风采。修罗之狂乱动作，本质近于鬼魅行径，或化为舞蹈姿态。倘属曲舞风格，则稍带舞蹈手法为佳。手持弓与箭筒，以武器彰显威严。须细察其持法用法，方能传达本意。尤当谨防鬼魅动作与舞蹈姿态之混淆。
神 此角色之模仿，本质属鬼魅风格。若有莫名愤怒之态，因神体而化为鬼魅风格，亦无不可。然其本意截然不同。神宜展现舞蹈之风情，鬼则无舞蹈姿态之依据。神须以符合神体之姿装扮，气势高昂；若非特别道具，则不可称神，故应装饰衣裳，整理衣纹。
鬼 此乃大和之物，尤为特别，极其重要。一般而言，怨灵附体等鬼角色若有有趣之处，则易演。若以互动为目标，细致运用手足，以物体为本而动作，则有趣之处存焉。真正的冥途之鬼若学得好，虽恐怖，却无有趣之处。因其为极其重要之事，故能使其有趣者稀少。首先，本意应强烈恐怖；若弱与恐怖，则变为有趣之心。 且说鬼之模仿，大有要事。若演得好，则无有趣之理。恐怖之处乃本意。恐怖之心与有趣之心，如黑白之异。因此，若有鬼之有趣处的演员，是极好的上手，可谓乎？ 然而，善演鬼神者，是尤为不知花的演员。因此，年轻演员的鬼虽看似演得好，却有无趣之理。仅善演鬼者，鬼也无有趣之理。应详细学习。唯鬼之有趣的嗜好，如岩石上开花。
唐事 此事与寻常迥异，故无固定范式可循。唯扮相至为关键。面具虽出自同一匠人之手，然纹样若有变化，便当以全然异相之风貌呈现。此乃契合入定之演员的演绎法。若非彻底采用唐风扮相，则别无他法。无论如何，音曲与动作纵使肖似唐风，亦难称有趣，故仅需掌握一种范式即可。 所谓"异相"之说，实乃贯穿诸艺的根本命题。虽言万事皆可异相而为之，然唐风究竟该肖似何物？若日常举止风貌有变，观者自会觉其莫名带中国韵味，如此便成唐风。此皆传统技艺之领悟。 大抵模仿之道已尽述如上。其余琐细难以尽书。然则，若能深谙此中条理者，细微之处自当心领神会。
第三 问答诸条
一 问： “能乐开演当日，先观剧场以预判吉凶，此乃何理？” 答： “此事至关紧要，非深谙此道者不能参透。 观当日庭院景象，必有昭示演技能否圆满之征兆，然难以言传。约略而言：若逢神事或贵人驾临之公演，观众云集而场未静，待万人焦躁齐望乐屋道’迟迟’之际，适时启幕一声唱和，则场域顿入节律。万众心神与主角举止相契，渐入幽玄之境——此日演出必佳。 然能乐本以贵人列席为要。若贵人早至却未开演，或观众未定、迟来者扰攘致人心涣散，则难臻幽玄。此时配角登场，纵使演技逊于平日，亦当精心设计身段、声调铿锵、踏足高亢、动作鲜活夺目——此为镇场之要。尤须契合贵人心意，此刻配角演技不必尽善，惟合贵人旨趣即为至要。但凡场域早定而自然沉浸，便无不利。故察观剧场之气势消长，非精于此道者不能知。 另则：夜场能乐殊异。开演若迟，场域自凝。配角演毕若余韵未散，正戏便难超越。此时当以绝妙演技震慑全场。夜间人声虽喧，一声唱和立静。故昼演贵余韵，夜演重开篇——若开篇未起势，则终难挽回。 秘义有云：‘须知诸艺成就，皆在阴阳和合之境。昼属阳气，欲’静场献艺’之念属阴。阳气时辰生阴念，正是阴阳相济之机，乃演技圆满之始，观者顿觉’妙趣’。 夜属阴时，若以鲜活演技令观者心花怒放，此即阳气也。是谓夜阴和阳之成就。若阳气逢阳、阴气遇阴，则无相济之功，亦无成就可言。既无成就，何来妙趣？昼演中偶遇场域凝滞萧索，当知此阴时也，须刻意打破沉寂。然昼间纵现阴气，夜间阳气必不至匮乏——‘预观场域’之理，正在于此。”
二 问： “能乐中’序破急’结构当如何界定？” 答： “此理本自明晰。万物皆含序破急三态，能乐亦然，当据剧目情致而定。 配角戏份（序）须恪守本义：情节端方从容，不求繁复；音曲舞姿精准清雅，尤重祥瑞基调。纵使配角演技绝伦，若失吉庆意蕴则难成气象——纵使正戏稍逊，祥瑞之序亦无妨，此即序段本义。 至二三番目（破急），当选拿手剧目倾力展演。破段宜蓄势，急段当迸发：紧凑推进技法，精研舞步变化。若连日公演，次日配角戏须调整表演风格。至若悲情剧目，当择后续场次之黄金时段献演。”
三 问： “能乐竞赛对决之策当如何？” 答： “此乃要害所在。 当以剧目储备为本，针对对手能乐变换表演风体。前文所言’须稍通和歌之道’即为此理——因非己创作的曲目，纵使名手亦难随心驾驭；若系自作，则词章舞态尽在胸臆。故能乐者若有才识，创演新作便非难事，实乃此道命脉。纵使名伶若无可演之剧，恰似千军辟易的猛将临阵却无兵刃。 胜负之机显于对决之间：若对手搬演华艳剧目，当以静制动变换格调，献演蕴藉深沉之作。如此因敌制变，纵使对方技艺超群，亦不致轻易落败。若己方演技能成，胜券自然在握。 由是观之，能乐当场便现上中下之别： 第一等——本义端正、意趣新奇或幽玄动人者，演者更能尽展其妙； 第二等——剧目虽非绝佳，然本义无瑕且演技精到； 第三等——曲目形似神非，反借原作瑕疵处呕心沥血另辟蹊径。”
四 问： “竞技中存一大疑：为何资深名伶竟败于新秀之手？” 答： “此即前文所言’三十岁前的刹那芳华’。老伶艺术之花凋零仅存古风时，遇新秀奇花绽放便难取胜。慧眼者自能明辨——岂能以庸众评判定胜负？ 然有例外：若老伶年逾五十仍葆艺术青春，纵新秀才艳亦难匹敌。名伶失花而败，恰如名木无花谁人赏？单瓣野樱亦或初绽百花，孰不令人驻足？故新秀凭一时芳华取胜，实乃至理。 要害在于：此道以’花’为命脉，老伶昧于己之花谢，徒恃旧名望，实为大谬！纵谙千般技艺，不悟’花’之真谛，无异集无花草木——万木千草花色各异，然触动人心者，皆因同具’花魂’。 纵剧目寡少，若能凝炼独到芳华，声名必历久不衰。若自诩’怀绝世之花’却未得公认，终似乡野梅树空自绽放。 同是名伶，境界深浅有别：纵技艺登峰造极，未获公认’花魂’者，其艺术生命必不长久；若’花魂’得证，纵技艺稍逊，芬芳亦将永续。只要真花尚存，纵新秀亦难撼动。”
五 问： “能乐中所谓’擅长领域’——纵使技艺逊色者，亦存某方面胜于名家处。此乃名家力所不及？抑或刻意不为？” 答： “万物皆存天赋所长。纵境界更高者，亦有难企及处。然此仅限寻常名家境界。若臻至技艺与修为极致者，岂有不能通达之域？惜此等大家万中无一——非因天赋不足，实乃怠于精进而生傲慢。 古训云：‘圣人有失，愚者得之’。名家必有瑕疵，拙者定藏优长。惜观者不察，己身不觉：名家恃名掩拙而不自知，拙者乏于修为故不识己优。故无论高低，皆当求教于人。唯臻至境者方明此理。 纵滑稽艺人有可取处，名家亦当效仿，此乃第一要义。若存’岂可效仿劣者’之固执心，则必受其缚，永难识己之短——此即未达境界之证。 拙者若见名家瑕疵，当思：‘名家尚存不足，况我初学？‘遂怀敬畏求教精进，则艺业速成。若反生自负：‘我自有风骨，岂容瑕疵？‘此即不识己长者——因不识己优，反以劣为美。如此纵年岁虚长，艺业难进，终成庸才。 故名家若存傲慢已属不智，况未臻境者怀固执心？当深参此理：名家乃拙者之范，拙者亦名家之镜。取拙者优长化入名家技艺，实为至道。见人瑕疵尚可为鉴，况见其优长？ ‘精进当勇猛，固执须尽除’——此之谓也。”
六 问： “如何辨识能乐境界之高下？” 答： “慧眼者自可明辨。凡境界提升者，皆因技艺精纯，然奇妙处在于：纵使仅具十分造诣者，亦自有其境界气象。但若无精进之功，纵有境界亦是虚妄。须知精进至深则境界自显，此乃常理。 所谓’天赋境界’，实指’风骨’；而’架势’则另有所指——世人多将二者混同。‘架势’乃刻意造作之态。 另有一说：‘架势可通万物，风骨独树一帜’。譬如有生具幽玄之美者，可谓上乘境界？然亦存全无幽玄却独具风骨之艺者，此即非幽玄式的天赋高度。 初学者当知：若强求至高境界，反难企及，非但境界不得，更将折损既有修为。境界提升终须特殊悟性，非强求可致。唯经精进洗练，境界方自然显现——所谓精进，正是将音曲、舞姿、身段、模仿等诸艺锤炼至境的根基。 当深参：幽玄境界纯属天赋？洗练境界皆赖苦修？此中玄机须反复参详。”
七 问： “何谓’形意相契’？” 答： “此乃精微之锤炼。乃能乐诸般身段之根基，所谓身姿仪态皆源于此。譬如诵念台词时，需随字句倾注心神；演’观’则凝眸，作’引’『推’则轻舒水袖；表现’闻声’『聆音’时，须将神思汇入当下——如此专注运用身心，自生韵律风情。 其要诀有三： 一曰身形控制 二曰手势运用 三曰步法调度 依节拍缓急调度身姿，此中精妙笔墨难传，唯临场观习可得。 若将形意相契之道锤炼至境，则声腔身韵浑然一体。此等境界诚为至臻化境，堪称’真艺’。声腔与身韵本为二心，能使其交融无间者，方为无上名手，乃真刚健之艺。 世人多混淆刚健纤弱：将粗陋无品之作妄称’雄浑’，反视纤弱为’幽玄’，实乃谬误。须知有演者令人观之不生轻慢，此方为刚健；有演者处处显风华，此方为幽玄。故深谙形意相契之理者，其艺必达声形合一之境，无论雄浑幽玄，皆成自然极致之演。”
八 问： “常闻评艺曰’敛藏’，此为何境？” 答： “此境本无须赘述——因其神韵不可言传。然确有至臻敛藏之艺态，此亦唯借光华方显风致。纵穷究锤炼之工、演练之法，亦难企及。唯臻光华极境者，或可窥其堂奥。故纵非诸艺皆通，但得一方造极之人，亦能识此敛藏真意。 由此观之，‘敛藏’之境，实凌驾于’光华’之上。然若无光华，敛藏便失其依归，终沦为’濡湿’之态。须知花朵敛藏方显妙趣，草木未绽先萎岂有可观？是以锤炼光华乃第一要义，而敛藏之艺尤重千钧——此中玄机，辞难尽述。 古歌有云： ‘薄雾篱畔花，晨露浸秋色 谁言秋夕暮，独在黄昏刻’ 艺之敛藏，当如是境。诸君当以心印心，默然参悟。”
九 问： “能乐中’知花’之说，观诸条论皆称无上至要，然亦存疑窦——此境当作何解？” 答： “此乃穷极艺道奥义之枢要，可谓第一秘事。初时修习诸般技艺，人所共见’时节之华’‘声韵之华’‘幽玄之华’，然此皆自技显化，犹若花开必有凋零，故声名难久。唯真华者，开谢自在，是以永恒。 欲明此理，岂赖口传秘卷？但自七岁始，将经年所习诸艺百态铭刻于心，穷尽能乐之道，方知真华不灭。穷究诸艺之心，实为花种。故曰：‘欲知华，先识种。心为光华，技为种子。’ 古人云： ‘心地含诸种，普雨悉皆萌。 顿悟花情已，菩提果自成。’”
结句 凡守护家业、重振艺道者，当铭记先父遗训于心。今录其纲要，非为炫示才学，惟忧此道衰微，故罔顾世人非议，但为子孙留此庭训耳。 《风姿花传》诸条 终 应永七年庚辰年四月十三日 从五位下左卫门尉 秦元清 书
第四 神祇
一 申乐始于众神时代。昔天照大神隐于天之岩户，天地堕入永夜。月神之子岛根见尊率八百万神明齐聚天上香久山，欲取悦神心，遂命才俊奏神乐。时有天钿女命越众而出，折榊枝系神帛，顿足踏地，高声吟唱，神魂附体般起舞奏乐。其声幽然入岩户，大神微启户扉，大地重见光明。神明皆悦，此舞乐即为能乐之始。细节当存于口授秘传。
二 佛在祇园时，须达长者建精舍供养。释迦如来正说法，提婆达多率万数外道，折竹枝系幡帛，狂舞呼嚣，扰佛事难继。佛陀遂目示舍利弗，尊者承佛力至后殿，整鼓钹，偕阿难之才思、舍利弗之智慧、富楼那之辩才，示现六十六种法相。外道闻鼓钹齐鸣，聚后殿观之，渐次静默。佛乃得宣供养法。此道遂始于天竺。
三 日本钦明天皇年间，大和国泊濑川洪汛时，一壶自上游漂流而下。云游僧于三轮杉木鸟居畔得此壶，内藏一绿衣童子，形貌莹润如玉。因系天降之人，遂奏闻朝廷。当夜天皇梦童子言：“吾乃大秦始皇帝转世，缘结扶桑，今现此身。“天皇奇之，召入宫中。童子及长，才智超群，十五岁位至大臣，赐姓"秦”——因"秦"字分读为"はた”，故名秦河胜。 后圣德太子见天下不宁，依天竺佛事旧例，命河胜行六十六种法相示现。太子亲制六十六面能乐面具赐之，于橘宫紫宸殿献演，天下遂安。太子为传后世，取"神楽"二字去"示"留"申”，因"申"含"述"意，故称"申楽"（后作"能楽"），亦寓"分神乐之脉"意。 河胜历仕钦明、敏达、用明、崇峻、推古五朝及圣德太子，传艺子孙。后幻术师绝迹人间，河胜自摄津国难波港乘刳舟随风西渡，至播磨国坂越浦。乡人启舟见其已化人形，凭附众身显灵异，遂尊为神，称"大荒大明神"，保境丰饶。今世灵验如新，其本尊乃毘沙门天王。昔圣德太子平逆臣物部守屋之乱，亦赖河胜神通妙法之力。
四 村上天皇在位期间，于平安京，天皇阅览了昔日圣德太子亲笔所写的申楽延年之记。该记开篇载：神代佛所始，自月氏晨旦传至日域之狂言绮语，用以赞佛转法轮之因缘，守护退魔缘，招福祐。若奏申楽舞，则国泰民安，寿命长远。太子笔迹清晰，村上天皇因而下诏：“应以申楽为天下祈祷。“其时，秦河胜所传申楽艺之子孙秦氏安，在紫宸殿表演六十六番申楽。当时有位纪权守，才智出众，乃氏安之妹婿，亦一同参与申楽表演。 其后，因六十六番一日难尽，遂从中选出三番：稲積之翁翁面、代継之翁三番申楽、父助。此三者即今之式三番，乃象征法、报、应三身如来之处。式三番之口传另纸记载。自秦氏安至光太郎金春当代，共二十九代远孙。此为大和国円満井之座。同样，自氏安相传，圣德太子御作之鬼面、春日御神影、佛舍利，此三物传于此家。
五 在当代，于南都兴福寺的维摩会上，讲堂举行法味仪式之际，食堂有舞延年表演，以软化外道、平息魔缘。其间，讲堂前讲经，此乃祗园精舍之吉例。因此，大和国春日兴福寺神事中，二月二日及五日，在宫寺举行四座申乐，作为一年中的首次神事，祈祷天下泰平。 一 大和国春日御神事伴随申乐四座 外山、结崎、坂户、圆满井 一 江州日吉御神事伴随申乐三座 山阶、下坂、比叡 一 伊势主司二座 一 法胜寺御修正参勤申乐三座 新座、本座、法成寺 此三座亦伴随贺茂住吉御神事。
第五 奥义
一 尽管《风姿花传》的条目表面上是为了子孙的庭训而注释，但真正期望的本意是：在观察世间此道之人时，他们对艺术的爱好疏忽，只行非道之事；即使偶然从事此艺时，也只为了一夜的显证和暂时的名利，忘记本源，迷失流脉，只能为此叹息道已废的时节。因此，若无我这样嗜好道、重视艺之人，怎能得其德？尤其此艺虽继承其风，但有从自力出发的行为，难以言表。正因得此风，从心传心的花，故名为《风姿花传》。
二 凡此艺道，大和国与近江国风体各异。近江国以幽玄之境为本，模仿次之；大和国则首重模仿，穷尽百态而求幽玄之风。然真正的高手，无论何种风体皆无疏漏。仅执一端者，终非真艺。 大和国风体以模仿仪理为本，或长袖翩跹，或怒态毕现，世人皆习此道。然亡父名声鼎盛时，以《静之舞》《嵯峨大念佛·女狂》之模仿尤为精妙，故得天下赞誉，世所共知——此乃幽玄至境之风体。 田乐风体迥异，观众常言"申乐风体无可比肩”。然近代此道圣手本座一忠，纵使穷尽百态，鬼神之态、怒容之姿亦无遗漏。亡父曾言：“一忠实为我风体之师。” 世人或因偏执、或因未悟，仅得一端风体便嫌他派，此非真嫌，实乃力不能及。故虽凭单一风体暂获虚名，终因无恒久之"花"而不被天下认可。真正高手，无论何种风体皆生妙趣——风体如面具各具其形，妙趣却可贯通诸相。此"妙趣"即是"花”，纵大和、近江或田乐之艺亦不可缺。若无此贯通之力，岂能得天下认可？ 另言：纵未穷尽百态，若高手于七八分火候间，将最擅之风体立为门派模板，且用心锤炼，亦可得天下名望。然倘功力未足，都鄙上下观众之褒贬议论必起矣。
三 能乐名望之得，缘由多矣。高手难契外行之心，庸者不入方家之眼。庸者不获方家赏识，本不足奇；高手未得外行共鸣，实因俗眼难识真艺。然若高手技艺精深，纵使外行亦当令其觉"妙趣"。此等穷极巧思与造诣之艺者，可谓"穷尽花之真谛"。 达此境界者，纵使年迈，其艺亦不逊少年之花。如此高手，天下共认，僻壤乡民亦同感妙趣。得此修为之艺者，无论大和、近江抑或田乐风体，皆可随观者所好而贯通诸派——为彰此艺道真义，遂作此《风姿花传》。 然若因此轻视本派范式，实乃艺道大忌，此必是羸弱之艺者。唯精研本派范式，方能通晓诸般风体。若弃本派范式而空求诸艺，非但不知己派精髓，他派奥妙更无从确知。故艺道不精者，难持恒久之"花"；失却恒久之花者，与不通诸艺无异。 是故《花传·花之章》有云：“穷尽百态、锤炼技艺之后，方能领悟花之不灭的真谛。”
四 秘传有云：夫艺能之道，本在柔化众生之心，通融尊卑之感，实乃延年益寿、福泽绵长之基。穷极诸艺者，必得福寿臻至。尤以精研此道而留美名者，天下共许，此即福寿之本。 然则另有古训：慧根深具者所见至高境界之艺者，其艺已达化境，自不待言。然庸常之辈、僻野贱民之目，难识此等绝艺风姿，当何以处之？ 艺道真髓，在以众人爱敬筑就一座之福泽。故若仅呈曲高和寡之态，则难获众生嘉许。是以艺者当永葆初心，因地制宜，纵对俗眼亦须演绎至令其叹服"诚然妙哉"之境——此方为真寿福。 深察世情：自贵胄宫寺至远乡社祭，倘能令天下万民皆无诟病者，可谓"福寿达人之艺者"。纵是名手，若失众人爱敬，亦难称"福寿绵长之艺者"。先父亡故前，纵处穷乡僻壤，犹倾心体察当地风习，视其俗尚为至要而献艺。 然初心者切莫因此畏难：“如此境界岂能轻易企及？“当将此理铭刻于心，细究其道，量力而为，循序渐进。须知本章所述精要，较之初心者，更乃成名者当守之则。 常见侥幸成名者，恃才傲物，弃古训于不顾，终致虽得虚名而失福泽，诚可叹也！纵得天赋，无勤修则终虚妄；既得天赋复加锤炼，犹为花种添新壤。即便天下公认之名手，倘因力衰偶有疏失，若犹得乡野嘉许之花未凋，则艺脉必不绝断。道脉不绝，终有再遇天下之机。
五 所谓福泽绵长之修习，若汲汲营营于世俗利害，或耽于私欲，实乃艺道衰微之根源。为艺道而修习者，福泽自至；为福泽而修习者，艺道必衰。艺道既衰，福泽亦当消散。当谨记：唯持正守心可延年寿，此乃世间万德妙花盛放之根本。 遍观《花传》诸卷，自"年来稽古"篇始，凡所注述条陈，绝非仅凭己身才智。自童蒙承亡父教诲，二十余载目见耳闻，沐其风范，为艺道传承、为家业永续而作此文——岂敢视为私功？ 时值应永九年暮春二日 搁笔谨志 世阿 亲笔
第六 花之修习
一 书写能乐脚本乃此道命脉。纵无卓绝天资，凭精纯技艺亦可成就佳剧。整体风范当于"序破急"三段落中呈现。 胁角唱段须本真端正，自启口便令观众通晓来龙去脉，不必穷尽繁复风姿。当如花枝自然垂落般，使胁角唱段流转如花。及至重头戏份，则应极尽言辞风范之精微。若逢名胜古迹题材，当采撷耳熟能详的和歌诗句缀于能乐高潮处。主角道白风韵未及之处，切莫强塞关键台词——须知观众唯对名家演绎倾心。当栋梁妙语连珠时，其举手投足间自蕴摄心之力，观者无不为之动容，此实为能剧创作第一要义。 当择清雅且理趣自现的和歌诗句。清词丽句相谐，人身姿态便不可思议地透出幽玄风韵。刚硬言辞难应舞姿，然铿锵之语遥闻反生妙趣，此需依角色本体相宜而用。当循汉和典故源流明辨其理，若取俚俗粗鄙之语，必成恶俗劣剧。 故称佳剧者：本真端正，风范新奇，高潮处幽玄流转当列第一；风范虽非绝艳，然简洁利落自有妙趣者当列第二。此乃通例。但凡能剧得名家风韵点染，即显光彩。若连番上演勤修不辍，纵平庸之作亦能焕然一新。是以能剧贵乎时节因缘、登场机缘，切莫轻弃劣剧，端看演绎者用心耳。 然有例外：存在超越善恶评判之剧。纵使扮演老尼老僧，亦不可过度癫狂；怒相角色行幽玄之态亦属同理。此即所谓"似是而非的能乐"与"狂乱表演”，详参卷二"狂乱"篇。 诸事若不相契则难成圆满。“契合"者，谓上乘演绎匹配精妙剧本。世人常思"名手演佳剧岂有不成”，然竟有蹊跷难成之时。明眼人虽知非演绎者之过，寻常观者却道"剧劣艺平”。究其根源：或因时节阴阳未调，或缘花道机锋不显，此疑犹待参详。
二 作者当明辨之事：若一味专注沉静的本体音曲或仅凭动作舞蹈，则易成佳作。应有以音曲驱动的能剧，此乃要义。真实趣味之感由此而生。听闻之处，当以耳熟能详的妙语、流畅的节奏、优美的文辞连贯书写，尤须用心雕琢蕴含风韵的核心段落。诸般要素相契时，众人自生共鸣。 然有需细察之理：以风韵为主而演绎音曲者，尚属初阶。音曲生动作，乃因深入精熟之故。音曲为听觉所感，风体为视觉所见。万事万物以意为道，方能成就万千风韵。表意者，言辞也。故音曲为"体"（本质），风情为"用"（作用）。是以音曲生动作乃顺理；以动作行音曲则为逆理。诸道诸事当循顺逆之序，断不可逆顺倒置。当反复以音曲言辞为根基，点染风体。此即音曲动作一心之修习。 然书写能剧另有匠心：为使音曲生发动作，当以风韵为本撰写。以风韵为本书写，吟唱其辞时风韵自显。故书写时须先立风韵，并务求吟唱节奏自然流畅。及至当场演绎，则应以音曲为先。如此修习深入，吟唱之风韵、舞动之动作皆化音曲，终达万曲一心之化境。此亦作者之功业。
三 能乐须辨"刚健"“幽玄"“柔弱"“粗犷"之别。此事看似浅显，实则因未能真知，故柔弱粗劣之表演者甚众。须知一切角色模拟若有失真，必致粗犷或柔弱。此境界易淆于寻常技法，当深究本心精进修为。 若将应显柔弱处演得刚强，是谓虚假粗犷；应显刚强处展现刚健，则为真刚——此非粗犷。若强求刚健之角现幽玄之态致形神不似，则幽玄尽失，沦为柔弱。故唯全心投入角色、毫无伪饰，方不堕粗犷柔弱。然刚健过度则成刻意粗犷，幽玄风体强作柔媚反成造作柔弱。 迷障在于误认幽玄与刚健为割裂二物。二者实存于角色本体：如人世之后妃、宫娥、游女、美男，草木之花卉——此类形质本具幽玄；武士、蛮夷、鬼神，草木之松杉——此类当称刚健。若能精准模拟万物品类，幽玄者自显幽玄，刚健者自蕴刚健。不辨此理而空求"演得幽玄”，致模拟粗糙失真，犹不自知地强称"此即幽玄”，正是柔弱之症。故演游女美男惟求"形神俱似”，幽玄自生；演刚健角色惟求"逼真再现"，刚气自彰。 然有要诀：能乐以观演为本，当世观众既好幽玄，纵刚健之角偶有失真，亦须向幽玄倾斜。作者亦当明此——能乐根本在于：择幽玄之角，更以柔美词句精心书写。无伪则自成幽玄之演。穷尽幽玄之理时，自能通晓刚健之道。凡模拟精妙者，观者不觉违和；无违和处即是刚健。故"坠落"“崩毁"“撕裂"“倾覆"等词声若轰响，动作自需刚劲；“低垂"“偃卧"“折返"“依偎"等词音韵婉转，气韵自生余味。须知刚健幽玄本非二物，柔弱粗犷实乃模拟失真所致。 作者若因角色模拟之需，于开篇句、首唱、和歌处强求幽玄余韵，反填生硬之词，妄添晦涩梵汉音译，实属歧途。必致文辞失度，风韵难契角色。然高手可化此弊：以圆融演技消解矛盾，此乃演者之功，非作者可诿过。纵作者明理而演者未悟，亦属徒然。 另有能乐当粗放为之者，无需拘泥文理细节。此类剧目之舞、谣、作派皆须流畅自然。强作雕琢反成拙技，此即能乐品级之分。追求佳句余韵者，仅适于需严密逻辑与核心段落的剧目。上乘能乐中，纵幽玄之角唱刚健词句，只要音律婉转，亦无不可——此方为能乐本真。唯穷尽诸般法度后返璞归真，方得能乐真谛。
四 能乐优劣须依演者境界择相宜剧目。纵无华词丽藻，若本义端正、气象恢弘，亦可成高品之作。此类能乐观者未必苛求细节，纵是名家亦未必契合。即便有绝世名手，若无慧眼识珠之贵人或合宜场域，亦难成就——能乐品级、演者境界、鉴赏者、场所、时令五者缺一不可。 另有幽玄纤巧之能，虽无宏大叙事，却合初习者演练。乡间神事、夜庭小场正适其境。然若因偶得小场喝彩，便贸然献技于贵胄御前，或受偏爱而专演，致技艺拙劣，则演者折损声名，观者亦觉无光。故非通晓甲（恢弘）乙（纤巧）之道的演者，不可称绝世名家。臻至化境者，自能应和任何场域。 演者中：有技高而昧于艺道者，亦有艺理精熟胜于演技者。贵庭广厦间，名家若错演本旨，实因未悟真谛；反之，技未纯熟之新人，纵临大庭而神采不堕，反获盛赞，正因其深谙艺道。此二类演者各有所长，然唯在贵庭广厦间献演全本佳作者，方得长久名望。故较之技艺精湛却昧于艺道者，稍逊技艺而通晓真谛者，反堪为剧团栋梁。 通艺道者自知不足，故避演力所不逮的重头戏，专攻得心应手之剧目，必获赞誉。未臻之境，则于乡间小场勤修。如此积年修习，终将渐入化境。待技艺圆熟、瑕疵尽褪，名望与剧团俱盛时，艺术生命自得久长——此皆因初学便通艺道真谛。以通艺之心穷究修行课题，方悟艺术本源。然二者高下，终由天下观者定夺。 花修已上 （此秘传除志于艺道者，概不外示） 世阿（花押）
第七 别纸口传
一 悟"花"之道者，当观百花绽放而通晓万物比拟之理。所谓"花”，乃因草木依四时更迭，应季而开方显珍奇。能乐之趣，亦在观者心生"珍奇"之感。 试问：何花能不凋常存？唯因凋零，方显盛开之珍贵。能乐之"花”，首在无常驻之美——流转于诸般风体间，乃成珍奇。然此非指标新立异，须先穷尽《花传》诸艺，方得依剧目特性择取演绎。恰如百花皆守四时之序，能者亦当通晓当世风尚，应观众所好展现风体，此谓"观时花”。 “花"实为旧年花种所发，能乐亦本于既有风体。然若未穷尽剧目储备，则演绎不久长；久演生倦时，忽现新意反成珍奇。况人各有所好：音曲、身段、物真似（模仿）因地而异，岂可固守一风？ 故穷尽剧目之能者，犹怀四季花种。任人索求，随时可现。未备剧目者，则失时花。譬若春逝夏至，若演者唯擅春樱却强呈旧蕊，岂合时宜？须知：花之珍奇，存乎观者之心。 《花传》“花之章"所言"穷尽剧目、精研技艺，方知花之不灭”，正是此秘传真义。“花"非外物，乃尽修诸艺后心生的珍奇感动。“心为花，技为种"即谓此理。 昔言"鬼真似之章”：“专演鬼相者，反不解鬼趣。“唯当穷尽诸艺后所现之鬼，方成珍奇之花。若演者独工鬼相，纵称名家，亦无珍奇之趣——此犹巖石开花，焉能得见？所谓"花”，恰在观者惯赏幽玄至境时，忽现凶煞鬼相而生的惊异。故专演鬼相者，终成枯巖无花。
二 秘传有云：音曲、舞姿、身段、扮相、风情，其理相通。若观者习见某艺者惯用风调，演者却不停驻旧貌，纵使身段如常，亦在音曲中暗蕴新意——或重拾古法润饰曲调，或精研声腔，且自怀"此刻当倾力为之"的郑重。观者遂叹：“较平日更见妙趣！“此非观者心生珍奇之感乎？ 故虽演相同曲目，名手自显别样风流。庸者仅奏习得之调，如乐匠拘守定式；名手则通晓"曲中神韵”。须知：定式为骨，神韵乃其上所绽之花。纵皆名手，唯彻悟至高艺境者方称知"花”。 大凡音曲：定式乃固有范式，神韵属名手之能；舞姿：手势为习得之规，气韵归名手之境。
三 秘传有云：角色塑造当有"不似之似"之境。若穷极模仿而化入本真，则无刻意肖似之心。然若仅耽于华美处，何来艺术神韵？譬如演老者：名手心中所怀，恰似素人老翁盛装歌舞之态；若演者本即老者，则无须强作老态，唯专注角色之形神可也。 另有"老境生花"口传：演老人时，切莫执着于衰朽之相。盖因舞姿身段之本，乃依乐律节拍踏足展臂，使身段风情契合格律。年迈者踏节拍时，其足音当较太鼓、谣曲、小鼓之击点略迟，手势身段亦稍滞后于节拍——此乃老者表演之根本范式。 心中谨守此节律要义，余处尽可华美演绎。须知老者心境常慕青春：虽心怀热望，然肢体滞重、耳力不济，终难如意。悟此理方得角色真髓。表演当如老者所愿呈现年轻姿态，此非学其羡艳之情，实因老者纵效少壮，亦必迟滞于节拍——此般"衰年逞少"之态，恰似老树着花，自成奇绝。
四 秘传有云：习得十体方为能者。若得十体之功，纵使反复演绎同曲，每番皆显新意，因艺道精纯自生奇韵。十体俱通者，当于诸角色范式间自在流转。须存五年三载间焕然一新之志，此乃艺道根基。更应心系四时风物，至于连演数日之能，则当尽展百般风姿。由大处着眼，细处着心，则艺术生命永续。 又云：较之十体，更不可忘"岁岁荣枯之花”。所谓十体乃角色类型，“岁岁荣枯"则指艺者亲历之生命轨迹——幼时稚态、初学之姿、盛年气象、暮年风骨，皆当熔铸于当下演绎。时而若"少年能者”，时而似"壮年名手”，或显劫波历尽之相，竟似判若两人。此即集毕生艺境于一时之理，故称"岁岁荣枯之花”。 然臻此境者，古今罕闻。先父壮年时尤擅老境风姿，吾四十余岁亲睹，方信不疑。昔演《自然居士》时，时人皆叹"宛若十六七少年”，此吾亲见之实。壮年得暮年风骨，暮年存盛年气韵，如此双全之才，诚未之闻也。 故当时时铭记修习所得，随境取用。若壮年存暮年风骨，暮年怀盛年气象，岂非奇绝？若艺境精进便弃旧日所得，无异自绝花种。无种之花譬如折枝，瞬息萎谢；有种则岁岁荣发。当知勿忘初心，故常闻评者赞年少者"早得老境”，誉年长者"犹存青春”，此中玄妙，岂非艺道真谛？十体风姿已具百色，若更融生命荣枯于一身，其花又将如何绚烂？
五 秘传有云：能乐之道须万般用心。纵演怒相风姿，亦不可失柔韧心性——此乃怒而不狂之法门。刚烈中蕴柔肠，实为至理。演幽玄之态时，更当谨记刚劲内核。须知舞姿、身段、科范诸艺，皆不可凝滞僵守。 形体运作间须存气韵根本：身若刚猛发力，步法则宜轻灵如偷；足若重踏生根，身姿反当静稳如松。此中玄机难形诸笔墨，唯面授心传可解。
六 秘传有云：知"秘藏之花”。秘则成花，不秘则无花——此乃领悟"花"之真髓的要义。诸般艺道世家所谓秘传，皆因秘藏方显大用。若将秘事示人，则其用尽失。妄言"秘事无用"者，实未解秘藏之妙用。 纵使在"花"之口传中，若观众皆知"此乃奇花"，则纵展绝技亦难动人。唯当观者不识其妙，演者之花方显真韵。故观众但觉"妙不可言"却不知其所以然时，方为演者真花。此即出人意表而撼动人心之法，是谓"花"。 譬若弓矢之道：名将以奇谋制胜，敌手败于未知之术——此非因敌方愚钝，实乃诸艺胜败之通理。此类奇策一旦识破便不足惧，然初遇时因未知故败。是以各家皆存秘传，纵不示人，亦不可令他人察知己藏秘技。 若被窥破心机，敌必严防而反受制；待敌松懈时，制胜方易。诱敌懈怠而胜之，岂非秘术大用？故家传秘技终身不泄者，乃立身主艺之花。秘则为花，不秘则无花。
七 知因果之花，当深悟因果之理。万般皆因果：初习诸艺为因，终得能乐盛名为果。若修习之因懈怠，则难成其果。更须知时节可畏——去年繁盛者，今年或凋零。演能之时亦有"男时"与"女时"，纵使技艺精熟，亦必有顺逆之境。此乃人力难改之因果。 若明此理，便不必视每场演出皆如生死对决。偶于非关键场次藏锋敛锐，纵使败阵亦不挂怀，仅施七分功力，观众反生"此人深浅几何"之疑。待至关切要演出时，忽改常法尽展绝技，观者惊觉超乎所料，则必胜此关键一役——此诚因果妙用。昔日衰运竟转吉兆。 倘遇三日连演，首日当蓄力周旋；至三日中最紧要场次，方对拿手曲目倾注心血。若单日比试逢"女时"，开场亦需藏锋，待对手气运转衰（即我方"男时"将至），立时揉合精妙技艺全力施为——此刻方是争魁首之机。 所谓"男时女时"，实乃胜负之气运流转：久战之下，必有一方得势如旭日东升，此为"男时"；气运如潮汐，自当往复更迭。古语云：“胜负二神镇守戏台。“弓道亦秘传此理：若敌手演能精妙，当思"胜神在彼”，遂存敬畏；待二神巡转至我方，即刻倾献所恃之艺——此即"戏台因果”。 因果之道，万不可轻忽。心诚则德至。
八 所谓因果之吉凶时运，深究其理，无非"新奇"与"习见"之别。同一名手演同一曲目，昨日观之叹"妙绝"，今日却觉索然——因昨日之妙已化为今日之习见，故判为"劣作"；待他日复觉精妙，实乃前番"劣评"之心重归新奇之境。是以穷极此道方知：所谓"花"，本无实体。 不彻悟万千玄奥之理，“花"终不可得。经云：“善悪不二，邪正一如。“究竟何以定优劣？不过因时制宜：合时宜者为"良”，违时宜者为"劣”。当世诸般艺风，众人遍历四方，依时人风尚择取风格，此即应时之"花”。此处演绎此风，彼处品赏彼格——无非人心各自生花。 何者为真？但识时宜便是花。
九 此别纸口传当艺中，家之大事乃一代一人相传。纵使亲子，亦不可传于无才之人。所谓"家不以血脉延续为家，人不以出身为人"。此乃穷究万德了达之妙花之处。
十 此别纸条款虽于先年传予弟四郎，然因元次技艺精湛，故又传授于他。 秘传之 应永二十五年六月一日 世阿 花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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